人力車轉了幾個彎,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樓房停住。夥計說:“我先進去通知一聲。”他撇我在外頭,許久才出來對我說:“頭家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哪。頭家娘請你進去里頭等他一會兒,也許他快要回來。”他把我兩個包袱——那就是我的行李一一拿在手里,我隨著他進去。

我瞧見屋里的陳設十分華麗。那所謂頭家娘的,是一個馬來婦人,她出來,只向我略略點了一個頭。她的模樣,據我看來很不恭敬,但是南洋的規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禮。她頭上戴的金剛鉆和珠子,身上綴的寶石、金、銀,襯著那副黑臉孔,越顯出醜陋不堪。

她對我說了幾句套話,又叫人遞一杯咖啡給我,自己在一邊吸煙、嚼檳榔,不大和我攀談。我想是初會生疏的緣故,所以也不敢多問她的話。不一會,得得的馬蹄聲從大門直到廊前,我早猜著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許多,肚子也大起來了。他口里含著一支雪茄,手里扶著一根象牙杖,下了車,踏進門來,把帽子掛在架上。見我坐在一邊,正要發問,那馬來婦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說了幾句。她的話我雖不懂得,但瞧她的神氣像有點不對。

我丈夫回頭問我說:“惜官,你要來的時候,為什麽不預先通知一聲?是誰叫你來的?”我以為他見我以后,必定要對我說些溫存的話,哪里想到反把我詰問起來!當時我把不平的情緒壓下,賠笑回答他,說:“唉,蔭哥,你豈不知道我不會寫字麽?咱們鄉下那位寫信的旺師常常給人家寫別字,甚至把意思弄錯了,因為這樣,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寫。我又是決意要來找你的,不論遲早總得動身,又何必多費這番工夫呢?你不曾說過五六年后若不回去,我就可以來麽?”我丈夫說:“嚇!你自己倒會出主意。”他說完,就橫橫地走進屋里。

我聽他所說的話,簡直和十年前是兩個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是嫌我年長色衰呢,我覺得比那馬來婦人還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麽多年,事事承順他,從不曾做過越出範圍的事。蔭哥給我這個悶葫蘆,到現在我還猜不透。

他把我安頓在樓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里,也不和我說話。那馬來婦人倒是很殷勤,走來對我說:“蔭哥這幾天因為你的事情很不喜歡。你且寬懷,過幾天他就不生氣了。晚上有人請咱們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塊兒去。”

她這種甘美的語言,叫我把從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消。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條大紅縐裙,她一見了,不由得笑起來。我覺得自己滿身村氣,心里也有一點慚愧。她說:“不要緊,請咱們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時新的樣式。咱們就出門吧。”

馬車走了許久,穿過一叢椰林,才到那主人的門口。進門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我一面張望,一面隨著她到客廳去。那里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擺設著。一班女客都是馬來人和印度人。她們在那里嘰哩咕嚕地說說笑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也撇下我去和她們談話。不一會,她和一位婦人出去,我以為她們逛花園去了,所以不大理會。但過了許久的工夫,她們只是不回來,我心急起來,就向在座的女人說:“和我來的那位婦人往哪里去?”她們雖能會意,然而所回答的話,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個軟墊上,心頭跳動得很厲害。一個仆人拿了一壺水來,向我指著上面的筵席作勢。我瞧見別人洗手,知道這是食前的規矩,也就把手洗了。她們讓我入席,我也不知道哪里是我應當坐的地方,就順著她們指定給我的座位坐下。她們禱告以后,才用手向盤里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頭一次掬東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們又教我用指頭的方法。我在那里,很懷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不在座,所以無心在筵席上張羅。

筵席撤掉以后,一班客人都笑著向我親了一下吻就散了。當時我也要跟她們出門,但那主婦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婦在屋里指手畫腳做啞談,正笑得不可開交,一位五十來歲的印度男子從外頭進來。那主婦忙起身向他說了幾句話,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個生地方遇見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縮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說:“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錢買你。你住這里好。”他說的雖是唐話,但語格和腔調全是不對的。我聽他說把我買過來,不由得慟哭起來。那主婦倒是在身邊殷勤地安慰我。那時已是入亥時分,他們教我進里邊睡,我只是和衣在廳邊坐了一宿,哪里肯依他們的命令!

先生,你聽到這里必定要疑我為什麽不死。唉!我當時也有這樣的思想,但是他們守著我好像囚犯一樣,無論什麽時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緒過了,不但不願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的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買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戶耶。他是一個氆氌商,因為在新加坡發了財,要多娶一個姬妾回鄉享福。偏是我的命運不好,趁著這機會就變成他的外國古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個月,他就把我帶到麻德拉斯去。

阿戶耶給我起名叫利亞。他叫我把腳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個窟窿,戴上一只鉆石鼻環。他說照他們的風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得戴鼻環,因為那是婦人的記號。他又把很好的“克爾塔”“馬拉姆”和“埃撒”教我穿上。從此以后,我就變成一個回回婆子了。

阿戶耶有五個妻子,連我就是六個。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余的我很憎惡她們,因為她們欺負我不會說話,又常常戲弄我。我的小腳在她們當中自然是稀罕的,她們雖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們在阿戶耶面前撥弄是非,叫我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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