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常覺得自己為人行事,有許多地方太不長進了。每當什麽佳節或自己生辰快要來臨時,總像小孩子遇到過年一般,不免有許多期待,等得日子一到,又毫無意思地讓它過去了,過去之後,則又對這已逝去的一切追戀,悵惘。這回候了許久的中秋,終於被我在山上候來了。我預備這天用沙果葡萄代替糧食。我預備夾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肚子裏一灌,再把酒瓶子擲到石墻上去,好使亭邊正在高興狂吟的蟈蟈兒大驚一下。這些事,到時又不高興去做了。我預備到那無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陣,我預備買一點禮物去送給六間房那可憐鄉下女人,雖然我還記到她那可憐樣子,心中悲哀怫郁無處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蒙蒙的黃色燈光下,把頭埋到兩個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聽到別院中簫鼓競奏,繁音越過墻來,繼之以掌聲,笑語嘈雜,癡癡地想起些往事,記出些過去與中秋相關聯的人來,覺得都不過一個當時受用而事一過去即難追尋的幻夢罷了!四年前這夜,洪江船上,把腦袋鑽進一個三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話的小孩,怎麽就變成滿頭白發的感傷憔悴人了?過去的若果是夢,則後土坡之墳墓,其中縱確曾葬了一人,所葬的也不是那個當年活躍豪爽的漪舅媽了。……中秋過了,我第二個所期待之雙十節又到了。

聽大家說,今年北京城真有太平景象。執政府門前的燈,不但比去年冷落的總統府門前熱鬧了許多,就是往年無論哪一次慶祝盛會,也不能比此次的闊綽。今年據說不比往時窮,有許多待執政解決的國際賬,賬上找出很多盈余來,熱鬧自是當然的事。街上呢,諒來慶賀那麽多回的商人,掛旗子加電燈總不必再勞動警察廳的傳令人了!且這也可以說是一些綢緞鋪、洋貨店、糧食店一個賺錢的好機會,哪個又願輕易放過?各鋪子除了電燈紅綠其色外,門前瓦斯燈總由一盞增加到二或三盞。小點的鋪子呢,那日賬上支出項下,必還有一筆:“慶祝雙十節付話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

街上喊老爺喊太太討錢的窮女人,靠求乞為生的窮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點革命紀念日的光。平時讓你卑躬屈求置之不理的老爺太太們,會因佳節而慷慨了許多,在第三聲請求哀矜以前,即摸個把銅子擲到地上了。……我若能進城去,到馬路旁不怕汽車恐嚇的路段上去閑踱,把西單牌樓踱完時,再搭電車到東單,兩處都有燈可看。亮亮煌煌的燈光下,必還可見到許多生長得好看的年青女人們,花花綠綠,出進於稻香村豐祥益一類鋪號中。雖說天氣已到了深秋,我這單菲菲的羽紗衫子,到大街上飄飄乎風中,即不怕人笑,但為風一吹,自己也會不大受用,也許立時就咳起嗽來,鼻子不通,見寒作熱。然而我所以不進城者,倒另是一個原因。

倘若進城,我是先有一種很周到的計劃的。我想大白天裏,有太陽能幫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陽下走動,也許穿單衫倒比較適宜一點,熱時不致於出汗,走路也輕便得多。一到夜裏,鋪子上電燈發光時,我就專朝到人多的地方撞去,用力氣去擠別人,也盡別人用氣力來擠我,相互擠挨,這樣會生出多量的熱來,寒氣侵襲,就無恐懼之必需了。西單東單實在都到了無可擠時,我再搭乘二等電車到前門,跑向大柵欄一帶去發汗,大柵欄不到深夜是萬不會無人可擠的。並且二等電車中,就是一個頂好避寒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單一家饅頭鋪聽話匣子,死矗矗站了半個鐘頭之後,業已受了點微寒,打了幾個冷戰,待一上電車,那寒氣馬上會跑去無余。

要說是留戀山上吧,山上又無可足戀。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如同大廚房的大師傅一樣,膩人而已。也不是無錢,我荷包還剩兩塊錢。就算把那張懋業銀行的票子做來往車費,也還有一張一元交通票夠我城中花費:坐電車,買賓來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鮑魚雞絲面,隨便抓三兩堆兩個子兒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裏去,慢慢地盡我到馬路上一顆一顆去剝,也做得到。
說來似乎可笑!我一面覺得北京城的今夜燈光實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吃鮑魚面、剝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卻只是憊懶。

“好,不用進城了,我就是這麽到這裏廝混一天吧。”墻壁上,映著從房門上頭那小窗口射進來的一片紅燈光。朝外面這個窗口,已經成灰白色了。我醒來第一個思想,既自己不否認這思想是無聊,所以我重新將薄棉被蒙起我的頭,一直到外面敲打集會鐘時才起身。這時已到了八點鐘。我縱想再勉強睡下去,做渺茫空虛半夢迷的遐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太陽已從窗口爬到我床上了。在那一片狹狹的光帶中,見到有無數本身有光的小微塵很活潑地在遊行著。

大樓屋頂上那個檢瓦的小泥水匠,每日上上下下的那架木梯,還很寂寞地擱到我窗前不遠的墻上,本身曬著太陽,全身灰色,表明它的老成。昨天前天,那黑小身個兒的泥水匠,還時時刻刻在屋頂角上發現,聽到他的甜蜜哨子時,我一擡頭就看到他。因為提取灰泥,不能時上時下,到下面一個小工拌合灰泥完成時,他就站近檐口邊來,一只腳踹到接近白鐵溜水桶的旁邊,一只腳還時常移動。大樓離地三四丈高,一不小心,從上面掉到地上,就得跌壞,豈是當真鬧著玩兒?他竟能從容不迫,在上面若無其事似的,且有余裕用嘴巴來打哨子,噓出反二簧的起板來,使我佩服他遠勝過我所尊重的文人還甚。這時只有梯子在太陽下取暖,卻不見他一頭吹哨子一頭用繩子放到地下,拉取那掛在繩鉤上的水泥袋子了!大概他也叨了點國慶日的光,取得一天休息到別處玩去了。

這時會場的巴掌,時起時落。且於極莊嚴的國歌後,有許多歡呼繼起。這小身個兒泥水匠,也許正在會場外窗子旁邊看別人熱鬧吧!也許於情不自禁時,亦搭到別人熱鬧著,拍了兩下巴掌吧!若是窗子邊沿間找不到這位朋友,我想他必定在陶工廠那窯室前了。我有許多次晚飯後散步從陶工廠過身時,都見到他跨坐在一個石碌碡上磨東西,磨冶的大致是些蕩刀之類鐵器。他大概還是一個學徒,所以除一般工作外,隨時隨地總還有些零碎活應做。但這人,隨時仍找得出打哨子的余裕來,聽他哨子,就知道工作的煩瑣枯燥,還不能給這朋友多少煩惱。……幸福同這人一塊兒,所以不必問他此時是在會場窗子邊露出牙齒打哈哈,或是仍然跨據著那個石碌碡上磨鐵器。今天午飯時,照例小工有一頓白饅頭,幸福的人,總會比往常分外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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