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麒睜大了眼滿屋裏搜尋。他看到裁紙的,揮著寸毫的,研墨的。迎富有三個女生在擺弄著一架油印機。刺鼻的油墨氣味使他倒退了兩步。等他發見那握著油墨滾子的是誰時,他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了。

“菁,你,你在這裏!干這個……”

為他抓住胳膊的是個身材頗纖細的女生。雖然這時咬住的牙根使她的臉顯得很嚴峻,但嘴角的笑渦愈發增添了她的溫柔美麗。和房中別人一樣,她穿的也是件毛藍褂,而且工作忙得還使她的頭髮也有些蓬亂。她用不知所措的神情凝視自己招來的這個闖入者。像是什麼東西在她心上劃了一下,她兩腿有些酸軟。但即刻她的眼睛與壁上的誓約相遇了。(那旁邊還貼著一張塗滿了鮮紅血跡的地圖。)她的臉繃得緊了一些,咬了咬稍見慘白的下唇,剛想開口……

“喂,這裏是辦公的地方。”

闖入者的眼睛瞪圓了。他看到正伏在條桌上寫著標語的股長。黑胡髭仿佛又多了些,在那身棕色學生服上面是一張聲色俱厲的臉,放射著兩道正直森凜的目光。家麒由那上面讀出鄙夷,威脅,一切難以容忍的字眼。看到菁那種近於不屑的神氣,感覺了四下向他逼來的憤怒眼光,他有些窘促了。他甚而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但他抑制不住,他在桌上啪地捶了一拳,跟著沖股長說出一句不順耳的粗話。

已經在羞慚著的女生,這時明白得自己出面來制止了。她把油墨滾子托給身旁的同伴,紅著臉小聲說“就來”,便低了頭,默默走出門了。

登時,得意的光彩在家麒的臉上煥發了。他向著那逼視著他的股長做了一張鬼臉,才閃身跟了出來。

“菁,莫不成你變了!你別受他們籠絡吧,我倆是秤桿同秤砣,分不開的。”

女生背了雙手,挺直身子,眼朝著另一個方向說:“我沒變,是日子變了,環境變了。家麒,我沒工夫同你說傻話了。你閑著我不閑。我還有事情做。我得做。我再不做就永遠做不成了。我們明天早晨要遊行。我要去籌備。你走,我求你啦。”

話交代完,關心著工作,她打開門就想回屋。

“不能,菁,你不能去遊行。今天爸爸來電話了,囑咐我明天千萬出不得門。他們什麼都預備好了:水龍,刺刀,哼,還有機關槍呢。你們這群一共有多少!”他由口袋裏掏出手來比方,無意中帶出一把破裂的栗子。“瞧,他們早晚都得像這個,給捏個粉碎。你還去混嗎?來吧,爸爸有權柄不准我去,我有權柄不准你去,對嗎,菁?叫那股長一個人去闖死,咱……”

他話沒說完,女生氣得已經有些打抖了。她猛地咬著下唇,掉過身去。她死命地掙紮,擺脫了被抓住的手臂。

“撒開我!你有什麼權柄!家麒,我有我的事。我得做。去,告訴你爸爸,把刺刀磨亮點……”

隨了黎明,黑黑天心那道風圈漸漸顯得朦朧了。料峭的風如一把鐵鏟向著大地削來,它又像一個拙笨的泥水匠東削西砍,削落了枯樹枝上的殘葉,削破了茅舍稀松的屋頂,也削著街頭乞丐生了瘡的胳膊。萬物都為那殘暴的風懾伏住,寒風正愁沒的可削砍時,街上發見一簇整隊的群眾。

這是個混沌的日子。生與死的界線突然變得模糊不清了。風卷著一群不安於現狀的青年在街上吶喊,北風如條狡猾的蛇,冰涼地朝那些張著的嘴裏鉆。填滿了盛著憤怒的肺,填滿了空空的肚皮。喜鵲躲在巢裏,街上不見萊販的足跡,他們還是扯了嗓子喊,小紙旗搖得嘩啦啦像鬧水。

迎面,旋風成為自然的煙幕,幕裏隱著穿黑衣的彈壓者。舉著閃亮閃亮的大刀:牛皮鞘,紅綢繐,天天操演著的沖鋒包圍陣勢,到今天全用上了。寒風削砍著萬物,彈壓者也那麼無慈地砍削著同類。殺,殺,半條鼻梁,一泡血,想流進電車溝兒,北風不答應,即刻凍成冰塊。沖,沖,養兵千日,用兵一朝。署長有命令,誰個不聽命令,飯碗砸破。

衣裳扯碎。旗面刮掉,不礙事,還有旗桿。旗桿下面跳動著一顆心,氣憤憤,鮮淋淋。喊,喊,嘎嘶的喉嚨,凍麻了的手。不成,不成,漢奸勾當不贊成!得在自己地面上作主人,活得有味兒,奴隸不當!倒下一個,去攙,背上也挨一刀。煙火,不,空中銀花,好個奇觀!喊吧,水向肚裏灌。脖子裏也發現了什麼,冰涼,濕淥淥,眉毛上凍起冰山。高處還飛著磚頭。腦袋平地突起一個皰。還是沖——

北風為黃昏稍稍斂住,夜又撒下黑暗的網。“唉喲,救——”沒有喊完就倒下了,在胡同拐角,黑漆漆的。嘟咭,嘟咭,揍死你這女人!還往哪兒跑,不在家裏養孩子,也出來鬧。鬧,叫你用,啪,啪,有你的。

瀝青馬路,平滑,講究,文明,在昏暗的街燈下,成了血腥的戰場。一架架帆布擔架,來回穿梭著。戴白帽的護士掉了顆同情的眼淚。疲倦的戰士,滿身血跡的戰士,躺下吧。北風息了。城門關了。彈壓者吹起悠長的勝利歸隊號奏凱回營。躺下吧,在這地窖子裏。藍眼珠的醫生忙不疊地戴上金邊眼鏡,一個個試過脈息,迎窗看過體溫計,邊嘆氣邊搖了搖頭:“為什麼自己人打自己人這麼狠!怎麼回事,中國有那麼一群不可解的動物!”

醫院過道裏一陣騷動。一個年近五十的戎裝軍人,長統皮靴發出橐橐的聲音,隨走隨向身邊一個西服青年抱怨著:“真是笨蛋!你為什麼不攔住她?干麼讓她參加進去!將來還不是個怕老婆的貨。她要,哼,她要偷漢,你也讓?等會我看,先說明白,咱們家可不要缺須短尾的。我得……”

坐在犄角一位衣帽潔白的女看護迎面攔住了他們。

“喂,先生,輕一點。這是病房,進去不得。”

西服青年剛想賣弄點洋習氣,那長輩人可不耐煩了。

“怎麼,我看我兒媳婦。”(他又小聲說:“沒過門的。”)“我瞧瞧她到底……”

“您找誰,您說個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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