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與寒冷把冬夜凝成塊不透明的固體。多雲的天空,隱約浮蕩著一道灰黃風圈,在天心擺來擺去,若在搜尋著適當的受害者。今夜,海上也許還有風騷船女彈著琵琶。樂吧,風圈冷笑著,明朝連半寸桅桿也不給留。

風似乎在試著它的鋒刃,已經在樹間房角穿行著了,呼著尖銳的哨子。孫家麒兀自倚坐在校園小土坡上一株蓊郁蒼蒼的傘形老松下,用大氅領把脖頸厚厚包起,手塞到衣袋裏,擺弄著一把圓滾冰涼的栗子。他手指在那些果實中間穿來穿去。被裝在黑黑角落裏的小東西就任他抓得擠擠碰碰,滑溜溜地在他指縫間鉆來鉆去,如小狐貍精在跳花環舞。它們也許還覺得好玩呢,那只手的主人卻正生著悶氣。刮吧,他仰視一下那風圈。他氣恨這世界的炎涼。分明適才還燙手的栗子,這時竟冰涼到這地步。可是熱勁兒裏去,偏偏它周身的糖質還附麗著,粘抓抓的感覺使他怔忡不安了。他重重咬了咬下唇,用力捏碎剛溜出大指縫的一顆栗子。

那暴戾的嘎吧聲靜止了果實的活躍。(這時它們才發現原來不是好玩的事!)那聲音,那破碎,使得他暢意了。他幾乎笑出聲來。嘎吧,嘎吧,溜出一顆捏碎一顆。捏死你們!他自語著。捏死這些不老實的小東西,你們還鬧!大指鼓著力,嘎吧,嘎吧,瞬間他幾乎把袋子裏的栗子全捏破了。適才供他吃,供他歡娛的小果實們,現在一個個殘廢地躺在黑黑衣袋裏了。外皮迸裂的它們,這時不再能在手指間穿來穿去了。它們僵臥著,如垂亡的傷兵,規規矩矩。這平靜顯然得歸功於大拇指有力的鎮壓。他掏出手來,指肚上有些刺痛。果實原來還有硬殼。他好像對著誰表白受了委屈,又像安慰著那指肚似地囁嚅著:“可惡的小東西,多刁橫!”

他松釋地吐了一口氣,扶著樹桿直起身腰。一陣眩暈,他注意到課室方向的燈光了。那光焰簡直像一只紅手,捏住他的脖頸。他有點要——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對著黑空咒罵著:“狗男女,一個個,捏死你們!”

挺起腰來,展現在他眼前的是銀亮亮一片平滑閃光的冰場。風吹得冰上的燈光暗淡而且搖擺,淒迷地旋轉著幾條修長的人影。冰刀接觸冰面的哧哧聲,夾雜著怒風的嚎叫,活像在他胸脯上畫著橫豎口子。他有些忍受不住。掉過頭來,視線逢到的又恰是往常他們並肩坐過的白白石階。在那裏,他曾挺直脖頸為一個女子唱過許多首豪放淒艷的歌曲。去年這時候,還有只綿軟的手把熱栗子喂進他的嘴裏,隨著是一個溫柔的微笑。他不能想了。這古怪的人生!

那時他多幸福啊。栗子瓤是金黃色的,他每一個日子也染上同樣燦爛顏色。他是當地警察署長的三少爺,拉得一手好提琴,在冰場上是“外曲線”的高手。如今,栗子涼了,冰場除了少數來自椰林島的華僑外,也沒人照顧了。最可氣的是那些小子們把宿舍用紅綠紙糊滿,說什麼“禁止娛樂”!

他要“自由”,偏拉那個。《小夜曲》他還拉不到一節,門砰砰響了。進來的是那個臭股長,和,唉,和他的青。想起來他簡直氣煞了。他等著菁保護他,甚至如往常那麼安詳地倚在他左脅下,為他機警地翻樂譜。但換上了藍布褂、戴上了“糾察員”臂章的她,卻冷酷無情,已變成了另外一種人。

——家麒,你不能拉!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你還……

喝,那嚴峻的聲調,那冰冷的面孔,快把他氣炸了肺。他把提琴挾在脅下,楞著眼睛,氣沖沖地走過去,一把抓著她那弱小但是倔強的胳膊。

——喂,孫同學,她是糾察員。她辦的是公。請放手!

公!哦!狗男女。公!若不是心疼那值三百塊的提琴,他一定揮起來打在那奧股長生滿了黑髭的頰上了。他一點不知道菁是什麼時候為他勾去的。有兩個來月了,她皺緊眉峰,總像是牽掛著什麼了不得的事。一見面不再那麼小鳥依人地笑了,第一句話總脫不了:“看報沒有?”讀書時期嘛,干麼過問政治!

如今他承認女人是不可理解的動物了。她們永不能如一個男子那麼牢牢地攫住幸福的尾巴。她們時常眼睜睜放它滑過。為了排解她的愁悶,他也算盡到一個戀人的苦心了。他唱《銷魂曲》,她掉過了沮喪的頭;拖她去館子,任什麼別致的菜她也沒胃口。直到她戴上“糾察員”臂章的那早晨,他才察覺糟了。瞞著他,菁已參加了一項他不以為然的工作,那直接威脅到他爹飯碗的工作。

——家麒,我得盡我作人的本分。你自己既不肯參加,暫時先別來纏我!

呵,狠心的女人。愚蠢的女人!你有什麼本分呢!能盡什麼本分呢?還不是和那奧股長廝混!他愈想愈氣。在那燈光搖曳中,他仿佛看見菁和那生著黑胡髭的人在磨磨蹭蹭。對,窗戶上的人影始終在不停地搖擺。他心中刺痛起來。他沈重地頓了一下腳,蹌踉地踱下土坡。

冰上正滑著兩三對男女。隨了旋風,他們把手搭成藤蘿姿勢,像黃昏的蝙蝠那麼輕掠著,敏捷,和諧,雜著愉快的談笑。這景色不能不說在故意和家麒為難。一條條幸福的背影在譏笑著、鞭打著他的心。冰上的舞姿使他厭煩。去年這時,菁不也這樣把手搭在他肩上嗎?那時她穿的是一件花格短襖,上面飄著雪白柔軟的圍巾。她幾乎把半個身的重量都托給了他。(這時他還能感覺那負擔的快意。)絨帽裏的汗珠雖滲透,他可還不忘記為她哼華爾茲的調子。冰上掠著他們幸福的影子。兜過幾個圈子後,他們攜手滑到席棚下去啜熱寇寇。白的蒸氣暖著紅潤的臉蛋……

他不堪再想下去了。冒著冷風,他跨過了石橋。他筆直撲奔那人影憧憧的燈光。他握緊拳頭,準備一進門,不容分說就把菁拖到懷裏。抱住她,抱緊了她。如果那家夥再“喂”,就先用拳頭給他媽一下。對,得給菁看看,麒不是軟弱無能的。美國權威心理學家不是說過嗎,古今女子皆崇拜英雄,愛野蠻。所有的西洋電影都證實了這真理。奪回菁,他看不出更好的路。

樓門口這時貼出更多的標語了。紅紅綠綠的,什麼“準時出發”,“整隊回校”,都如各色毒蛇在噬著他的心。他沒心讀那文字,只感到一種顏色和氣勢的威脅。

“喂,開門。開開門!”

“你找誰?這裏正在辦公。”

門開了一道縫,見並非職員,又砰地關上了。

他對那扇門發氣。他明明看見一個女人的影子,仿佛伏在桌上。那一定是她。一定的。他們在裏面干麼呢?鬼鬼祟祟,喝!砰砰砰,他死命地捶。

門這次豁然開了。燈光下擡起了幾張臉:悲憤,緊張,興奮,堅決是他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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