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恭謹地對牧師發誓:“等我到美國的時候,我要專心學道。逢禮拜日必去教堂守安息日,為咱們中國基督教徒爭臉。您放心,我去上三年,我一定把美國神學研究透了,回來聽您使喚。我永不辜負您的這次提拔。”

他又稍稍得意地對育德校長說:

“我這算是暫時告假。回來我還在您手下教書。到了美國,得機會我必定替本校募捐。我宣揚您辦學傳道如何熱心。您放心,我此行便如同您派去的一個駐美代表。”

然而對於一般貼己的老朋友,他就更誠實了。他咬著牙根,眼裏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輝說:“瞧著,咱們拚上它三年命,回國保你不認得咱!(也許我還上歐洲混個幾年呢,得看情形。)我研究透了,中國人在美國出名最容易:只要你臉皮厚,到處演講,講他們愛聽的,講他們沒聽過的,像‘中國人的哲學——八卦’,每回賣五塊美金門票,保你聽眾擠個水泄不通。其實,咱們在街上遇到個會說中國話的鬼子,削發為僧的鬼子,肯揭露本國醜態的鬼子,不也圍得密密匝匝嗎?到了外國誰還要臉,又沒個熟人看守著,……”

王志翔這番志向誠然不低。但自來好事總是多磨。拿撒勒醫院的寇魯醫生摘下眼鏡,用至為懷疑的眼色看了他一下,然後在“王志翔出國體格檢驗表”的腎部項下,竟寫上“尿質不潔,曾患淋病”這麼個肯定的診斷。

一切雖然未出教區圈子,這事不久外面還是有些風傳了,然而極其含糊,只說王志翔有了“隱疾”。話雖然含糊,對於前此失敗了的競爭者卻不啻是灑在灰燼上的一滴揮發油。

那一晚,劉牧師又聽到一陣急遽的叩門聲。他馬上端了燭臺去開門。這一次,咕咚跪在他面前的是王志翔了。他滿臉抹著淚,指著墨色天空發誓,他從小到大從來沒嫖過。他承認只有一回,一個撒旦朋友把他拖進一個“暗門子”,他一路罵著那個朋友“缺德”。他說那個朋友如何同那個壞女人放肆,他自己卻蒙嚴了眼睛,躲在房子的一角害怕著。直到那個撒旦朋友干完了壞事,又拖他出來時,他才恢復了呼吸。他連那個私娼家門朝哪方開也記不清。……

“劉牧師,您人情做到底,幫我幫到底。我將來如果有點發旺,我不忘您的恩德。這事情您別聲張,我進醫院,我快些治……”

王志翔一擡頭,燭光映出的是一張嚴峻得嚇人的臉,罵他下流、無恥,丟人……當牧師不屑地轉過身去要走時,匍匐著的年輕人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襟:“牧師,您別這麼狠!都不看,您看小婷的面子。您知道我至少是個有良心的人。您在那麼些青年中間挑選了我。多少人反對,埋怨,說您偏心,說您沒眼光,您都不睬。如果我這事宣揚出去,您想,他們不是更快意了嗎?您不是真沒有眼光了嗎?郭太太的親族對您不將失掉信任了嗎?……”

他連連這麼一問,給牧師也問了個楞。他抽回邁出的腳步,緩緩舉低了燭臺,重新又照了照王志翔的臉。

那是一張令人堅信不疑的誠實的臉。

“王先生,方才按鈴了吧?”胸襟繡了“17”號碼的看護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門,探進一個腦袋——這個字也許用得笨了,因為那明明是一張美麗的臉,上面還滴溜著一對不甚知愁不很會發怒的眼睛。

“嗯,”王志翔平躺在雪白枕頭上遐想著的腦袋向上擡了擡。高凸顴骨往兩旁一拱,擠出了一灘茫然的微笑。

“您要什麼?”看護走近了,白布衫裏擺動著一條稍短但還窈窕動人的身腰。

“告訴我,密斯潘,你同忠亮究竟好到什麼程度?前天晚上你出去後,我想了許久,我覺得你們簡直是馬馬虎虎就訂了婚,嗯?”方忠亮是他中學時代的一個同班,現在一家火油公司當書記,是當地業余網球隊的中堅隊員。王志翔一進院就對這活潑喜歡笑的17號發生了興味。及至由閑談而知道了是他舊日同窗的未婚妻時,彼此之間更來得熟稔些了。

“養您的病吧,問這個干麼,礙著您!養完了好去逛新大陸。”女人調皮地笑了一聲,閃身出去,又忙別的事兒去了。

人雖出去了,那影子可還晃在王志翔的心坎上。

每個人心坎上都應該藏躲一只美麗影子,憑什麼他就老得惦記家裏那個滿臉雀斑的糟糠之妻?粽子腳雖然可以放大,然而終於還比不上天足啊。第一件煩死人的事,是她走起路來總活像一只蘆花鴨子。瞧人家密斯潘,兩只又玲瓏又輕盈的腳,跳跳蹦蹦,還有那只握了體溫表向他唇邊送的手指,多白多嫩呵。而且每天她還捏住他的手腕不放。還看那白金小表呢,誰知她試的是脈還是心!

前天晚上她值夜班。趁著她沖藥的工夫,他們長談了一下。他述說方忠亮和他交情的深厚,兩個人在學校裏如何要好。方忠亮在校時就是體育名將,每次運動會他必得一串金銀獎牌。王志翔誇耀他自己不用賽跑,每次必有獎牌到手,因為考試時候他們全得向他借數學的算草。然後他吹起自己多麼用功,多麼能干;如今,教會看他有造就,特意派他出洋留學去。話又轉到美國怎樣闊上去了。當她聽說美國“每個人都有一輛汽車”時,她羨慕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不穩重然而也不世故的女人,尚不深知一個自私的男人懷裏可以揣著怎樣一具卑汙的算盤的。“無心”在這樣單純樂天的女人不是罪過,是可悲。看到方忠亮嫻熟的球術,她無心地抽了一口涼氣,隨著她無心地吸進一紙婚約。如今,她又倒吸了一口涼氣,可還是無心的。然後,她轉身按照電鈴明暗器上燃亮的房碼,到另外病房裏照顧去了。

床上有心的王志翔卻沒法睡下了。他輾轉反側,心神總也寧靜不下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一股“聖靈”了。他判定這是一個容易下手的女人。然而矛盾還是有的。因為他畢竟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方忠亮的確沒志氣,成天打球,在學校裏就泄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出息,靠準不是他的敵手。然而究竟是老同學,他覺得這似乎不大應該。

——這種女人還不是同誰接近就屬於誰!

另一個低微的但並非無力的聲音這麼說。同時,一渦柔媚的笑出現在他躍躍欲試的心坎上了。他轉念將來如果真地成為哥倫比亞博士,家裏那位怎麼擡得出來!尊榮與美麗向來是並肩而立的。《聖經》裏講的是“真理”,但有時還不妨用“天理”壓倒那個。

在醫院裏十天左右,他不再管17號叫“密斯潘”了。他竟然大膽地(可也試著步地)問:“紫霞,等我從美國回來的時候,你就當博士夫人了,你願意不?咱們真是有緣。準是上帝安排的。你知道,我對於女色向來是無動於衷的。憑我,要找個女人總不成問題吧,然而到如今,我仍是個光棍,或者說是‘童男子’。你不答應我,我就光著棍出洋。那時一高興,我也許娶一個美國老婆!不過,唉,種族不同,將來生出孩子總不好辦。還是咱們倆吧。紫霞,你怎麼說呢?你放心,沒有人敢反對咱們,只要咱們自己可靠——”

女人為他這一番話說楞了。她沒的可說。她盡自嗚咽著:“怎麼好,你們兩個我誰也舍不得。”

不用她挑,有人替她解決了。

那個她“也舍不得”的方忠亮不知道從哪裏聽見風傳,一個下午,放下球拍,一口氣沖到醫院來。他氣勢洶洶地一直闖進了看護樓,一把攫住潘紫霞的白布衫,咬牙罵著:“你——你——不要臉的女人!騙人,你丟我就丟吧,干麼還鬼鬼祟祟!弄得家裏爸爸都知道了。他們誰都譏笑我,說我——都是你。不等你丟,我先休了你。給我滾……”說著,他的氣更壓不下去了。他一手扯住女人的頭髮,劈手打來。

潘紫霞往樓口撲奔,尖聲嚷著。

醫院裏許多工作人員都走出來了:骨科醫生、拔牙的助手和六七個戴小白盔的護士,大家上前齊手把這個莽漢拉開了。

女人嚶嚶地哭著,梳理著額角上的亂發,然而卻象是自知理虧似地躲到一旁,垂頭抽噎著,摸不清是委屈還是羞愧。

方忠亮雙手權在腰際,蒼白著臉,嘴裏急促地喘著氣。突然,他不屑地拔下手指上那只戒指,狠狠地朝女人身上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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