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布朗德斯在他的《俄羅斯印象記》的末尾寫過這樣的話:黑土,肥沃的土地,新的土地,百谷的土地……給人們心中充滿了悒郁和希望的廣闊無垠的原野……我只記得這兩句,因為它們深深地感動了我。我也知道一些關於黑土的事。

我在短篇小說《將軍》里借著中國茶房的嘴說了一個黑土的故事:一個流落在上海的俄國人,常常帶著一個小袋子到咖啡店去,“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咖啡,就從袋子里倒出了一些東西……全是土,全是黑土。他把土全倒在桌上,就望著土流眼淚。”他有一次還對那個中國茶房說:“這是俄羅斯母親的黑土。”

這是真實的故事,我在巴黎聽見一個朋友對我講過。他在那里一家白俄的咖啡店里看見這個可感動的情景。我以後也在一部法國影片里見到和這類似的場面。對著黑土垂淚,這不僅是普通懷鄉病的表現,這里面應該含著深的悒郁和希望。

我每次想起黑土的故事,我就仿佛看見: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在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無垠的大草原,沈默的,堅強的,連續不斷的,孕育著一切的,在那上面動著無數的黑影,沈默的,堅強的,勞苦的……這幻景我後來也寫在小說《將軍》里面了。我不是農人,但是我也有對土地的深愛;我沒有見過俄羅斯黑土,不過我也能了解對黑土垂淚的心情。沈默的,肥沃的,廣闊無垠的,孕育著一切的黑的土地確實能夠牽系著樸實的人的心。我可以想象那兩只粗大的手一觸到堆在沾染著大都市油氣的桌面上的黑土,手指一定會觸電似地顫動起來,那小堆的黑土應該還帶著草原的芬芳罷,它們是從“俄羅斯母親”那里來的。

不錯,我們每個人(不管我們的國籍如何)都從土地里出來,又要回到土地里去。我們都是土地的兒女。土地是我們的母親。

但是我想到了紅土。對於紅土的故事我是永不能忘記的。

在我的文章里常常有“耀眼的紅土”的句子。的確我們的南方的土地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惜非常短促)就是在那樣的土地上度過的。

土的顏色說是紅,也許不恰當,或者實際上是赭石,再不然便是深黃。但是它們最初給我的印象是紅色,而且在我的眼前發亮。

我好幾次和朋友們坐在車子里,看著一座一座的小山往我們的後面退去。車子在新的、柔軟的紅土上面滾動。在那一片明亮的紅色上點綴著五月的新綠。不,我應該說一叢一叢的展示著生命的美麗的相思樹散布在我們的四周。它們飄過我的眼前,又往我身後飛馳去了。茂盛的樹葉給了我不少的希望,它們為我證實了朋友們的話;紅色的土壤驅散了我從上海帶來的悒郁。我的心跟著車子的滾動變得愈年輕了。朋友們還帶著樂觀不住地講述他們的故事。我漸漸地被引入另一個境界里去了,我仿佛就生活在他們的故事中間。

是的,有一個時候,我的確在那些好心的友人中間過了一些日子,我自己也仿佛成了故事中的人物。白天在荒涼的園子里草地上,或者寂寞的公園里涼亭的欄桿上,我們興奮地談論著那些使我們的熱血沸騰的問題。晚上我們打著火把,走過黑暗的窄巷,聽見帶著威脅似的狗吠,到了一個古老的院子去捶油漆脫落的木門。在那個陰暗的舊式房間里,圍著一盞發出微光的煤油燈,大家懷著獻身的熱情,準備找一個機會犧牲自己。

但是我們這里並沒有正人君子,我們都不是註重形式的人。這里有緊張的時刻,也有歡笑的時刻。我甚至可以說緊張和歡笑是常常混合在一起的。公園里生長著許多株龍眼樹,學校里也有。我們走過石板巷的時候,還看得見茂盛的龍眼枝從石老院子的垣墻里垂到外面來。我見過龍眼花開的時候,我也見過龍眼果熟的時節。在八月里我們常常爬到樹上摘下不少帶果的枝子,放在公園涼亭的欄桿上,大家歡笑地剝著龍眼果吃;或者走在石板巷里我們伸手就可以攀折一些龍眼枝,一路上吃著尚未熟透的果實。我們踏著常春樹的綠影子,踏著雨後的柔軟的紅土,嗅著牛糞氣味和草香,走過一些小村鎮,拜望在另一個地方工作的友人。在受著他的誠摯的款待中,我們愉快地談著彼此的情況。

有一次我和另一個朋友在大太陽下的紅土上走了十多里路,去訪問一個友人的學校。我們的襯衫被汗水浸透了,但是我們不曾感到絲毫的疲倦。我們到了那個陌生的地方,新奇的景象使我們的眼睛忙碌,兩三小時的談話增加了我的興奮。幾十個天真孩子的善良的面孔使我更加相信未來。在這里我看見那個跟我分別了兩年的友人。她已經改變得多了。她以工作的熱心獲得了友人的信賴。她經過那些風波,受過那些打擊,甚至寂寞地在醫院里躺了將近一年以後,她懷著一顆被幻滅的愛情傷害了的心,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在一位她原先並不認識的友人中間生活了一些時候,如今卻以另一種新姿態出現了。這似乎是奇跡。但是這里的朋友都覺得這件事情很平常。是的,許多事情在這個地方都成為平常的了。

復雜的關系變成簡單。人和人全以赤誠的心相見。人了解他(或她)的朋友,好像看見了那個人的心。這里是一個和睦的家庭,我們都是兄弟姐妹。在歐洲小說中常常見到的友情在南國的紅土上開放了美麗的花朵。

在這里每個人都不會為他個人的事情煩心,每個人都沒有一點顧慮。我們的目標是“**”,是“事業”;我們的口號是“坦白”。

在那些時候,我簡直忘掉了寂寞,忘掉了一切的陰影。個人融合在團體中間,我的“自己”也在那些大量的友人中間消失了。友愛包圍著我,也包圍著這里的每一個人。這是互相的,而且是自發的。因為我是從遠方來的客人,他們對我特別愛護。

我本來應該留在他們中間工作,但是另一些事情把我拉開了。我可以說是有著兩個“自己”。另一個自己卻鼓舞我在文字上消磨生命。我服從了他,我寫下一本、一本的小說。但是我也有悔恨的時候,悔恨使我又寫出一些回憶和一些責備自己的文章。

悔恨又把我的心牽引到南方去。我的腳有時也跟著心走。

我的腳兩次、三次重踏上南國的紅土。我老實說,當那鮮艷的紅土在無所不照的陽光下面燦爛地發亮的時候,我真要像《東方寓言集》里的赫三那樣跪下去吻那可愛的土塊。我仿佛是一個遊子又回到慈母的懷中來了。

現在我偷閑躲在書齋里寫這一段回憶。我沒有看見那紅土又有幾年了。我的心至今還依戀著那個地方和那些友人。每當這樣的懷念折磨我的時候,我的眼前就隱約地現出了那個地方的情景。紅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伸展出去,成了一片無垠的大原野,在這孕育著一切的土地上活動著無數真摯的、勇敢的年輕人的影子。我認識他們,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心由於感動和希望而微微地顫抖了。我也想照布朗德斯那樣地贊嘆道:紅土,肥沃的土地,新的土地,百谷的土地……給人們心中充滿了快樂和希望的廣闊無垠的原野……我用了“快樂”代替布朗德斯的“悒郁”,因為時代不同了,因為我們南方的青年是不知道“悒郁”的。

但是在那燦爛的紅土上開始出現了敵人鐵騎的影子了。

那許多年輕人會犧牲一切,保衛他們的可愛的土地。我想象著那如火如荼的斗爭。

有一天我也會響應他們的呼喚,再到那里去。

Views: 77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