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朋友,我非常高興今天有機會和大家互相探討這個問題——語言的力量。我是研究中國近代史的,當然以近代中國的新詞為中心。大家知道,在人類的相互交流中,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語言。而語言本身又是最重要的文化載體。

 

一、語言的發展能導致社會的變化

 

語言的發展主要表現為新詞匯的產生,新詞匯表示新事物的引進,新事物包含著新知識,新知識孕育新的話語體系,這些將導致社會的變化。

大家知道,語言的發展最直觀的表現之一就是新名詞的產生。一種新名詞就表示一個新的事物。人們在和別的民族交往過程中,不斷會傳遞一些新的詞匯。這些新詞傳進來以後,往往有幾個層面的意義:最表層的就是表現新事物、新知識。比如我們現在在這里用麥克風,“麥克風”就是一種外來的新事物,中國原來沒有這種事物,你必須用這個新詞描繪它,給它進行定義。那麽在這個表層面之下,還有進一步的意義,就是一種新的知識。人在麥克風之下說話為什麽聲音這麽大?現在聲、光、電繁榮知識告訴人們聲波怎麽轉化成電磁波等等,這是一種新的知識。再進一步說,在這種新事物、新知識之下,還有一個層面影響更深遠,就是一種新的思想、新的觀念、新的價值體系,用現代的話說叫新的話語系統,這是更重要的!附帶說一下,“麥克風”是最早的音譯,後來改用“話筒”,“麥克風”幾乎已從我們的語言中退出,但現在人們又開始越來越多地用“麥克風”,還發展出“耳麥”、“麥霸”等等。同樣,“巴士”也是一種車的音譯,早已被“公共汽車”、“面包車”取代,但現在又“卷土重來”,有“大巴”、“中巴”、“小巴”,還有的城市成立了“巴士公司”。從這種音譯詞的消失到重現,如果仔細探究,後面有很深的社會背景呢。

比如說近代引進的一些新詞:“科學”、“民主”等,這與中國傳統的格物、民本已經是完全不同的話語了。我們也知道比如說“黨”,這個詞在中國傳統漢語里也有,但那是一個很負面的意思,直到今天這種負面的意思在語言中也還存有遺跡,像我們說“君子不黨”、“結黨營私”,“死黨”等。但是,黨這個詞在近代從外國引進後,就相當程度修改了中國傳統漢語中“黨”這個詞匯的意義。“黨”這個詞幾乎完全成為具有現代政治意義的一套話語,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深遠。又如勞動、勞動者、勞動階級、勞動神聖這些詞,對中國近代政治、對鼓舞人民參加社會活動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我還要特別說說“革命”這個詞,因為以“革命”為代表的這套話語是中國近代社會劇烈變化的一個助燃劑。

梁啟超在1902年專門寫過“釋革”這篇文章,他說漢語“革命”含有英語Reform和Revolution這兩個意思:Reform是根據一個事物本來的面目而進行的一些改良、改善,比如像英國1832年的革命實際上就是Reform。而Revolution的意思則是像輪子一樣,把一個事物完全顛倒了,比如說法國1789年的Revolution就是革命。梁啟超當時在日本,日本人把這兩個詞分別翻譯成改革、革新和革命。日本人借用了漢語中“革命”這個詞,但漢語中提到的革命是指王朝的易姓,新王朝推翻了一個舊的王朝,所以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革命。1904年的時候,梁啟超又寫了《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他把革命分了三個層次,認為革命有狹義、次廣義和最廣義三個層次:最廣義的革命是指社會上一切有形無形之事物所發生的大變化,不論是觀念的、物質的,還是一個制度發生的根本性的變動;次廣義的革命就是指用暴力手段,用一個新時代取代一個舊時代;最狹義的革命是指專用兵力來推翻中央政權。

現在“革命”已是一個常識性的詞,但剛剛引入中國的時候,人們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所以梁啟超就對革命這個詞做很多解釋。

剛才這幾個例子說明,新詞的引進,實際上就是一種新事物的引進,新事物包含著新知識,新知識之下孕育一種新概念、新的價值體系、新的話語體系。這些新的觀念、新的話語體系必將導致社會的變化。現在我們語言中的“黨”與傳統的“黨”完全不同,所說的“革命”與傳統“成湯革命”、“湯武革命”中的“革命”完全不同。新詞引進說明,在人類交往的過程中,不同的語言總是在互相影響。

 

二、不同語言的相互影響是不均衡的

 

語言是非常“勢利”的。在實際情況中,語言的影響主要是單向的,即從經濟、文化、政治發達的地區向落後地區流動

我們知道,在不同國度、不同民族,甚至同一國家內不同地區之間,都各有各的語言,像咱們國家就有許多方言。隨著人類交往的增加,不同的方言,不同的民族、不同國家的語言總是在互相影響。但是通過研究語言互相影響的歷史就會發現,語言的影響並不均衡。從語言影響的強弱可以看到一個國家經濟力量的強弱,或者可以稱之為包括政治制度在內的“軟力量”是強還是弱。

我們通過觀察中國近代詞匯以及其他地方、民族詞匯的發展變化,不難發現,實際上語言也是非常“勢利”的。從道理上講,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語言影響應該是相互的、平等的、雙向交流的。但在實際情況中,語言的影響主要是單向的,即從經濟文化發達的地區向落後地區流動。要想取得與他人的平等權,自己的經濟、文化、政治要足夠發達、強大。這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人們從心理上願意使用經濟文化發達地區的語言。


經濟文化發達,這個民族或地區所用的語言有優勢,那些經濟、文化落後的地區就受它的影響;反之,落後地區的語言、方言很少能影響經濟發達地區。比如今天我們稱東亞的一部分地區為“漢字文化圈”,因為過去像朝鮮、日本這些地方都使用漢字。在當時,中國的經濟發達、文化燦爛,比其他國家強,所以中國的文字、語言就影響了它們。

再舉一個例子:東晉的時候,那些“南渡”的貴族、士族以說洛陽話為榮,歧視當地的吳語,因為吳地當時不如中原文化發達,說洛陽話一方面是思鄉,一方面是“雅”的象征。但現在,“吳儂軟語”已不再被當作低級、落後的象征了。

現在好多外鄉人到上海、北京這樣的城市,如果想在那兒扎根,就要盡量說上海話和帶著京味兒的普通話。當然也不是只有中國這樣,在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的小說中,也經常寫到外省的青年到巴黎去奮鬥,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首先就要盡量脫掉外省的口音,變為巴黎口音。以前俄國的貴族都是以說法語為榮的,他們彼此交談都要說法語。他們就是說俄語的時候,都故意有一點法國腔。貴族家庭都要請法國家庭女教師,以至舊的俄國小說中經常的情節是家庭男主人與法國女教師的曖昧關系。我記得著名的小說《安娜·卡列妮娜》好像就是以女主人公哥哥和法國家庭女教師的曖昧關系引發家庭矛盾,她去調解引發開頭的。為什麽俄國貴族要說法語呢?因為他們自己都認為,在當時世界上,或者說在歐洲文化圈里面,俄國的文化不如法國的,所以他們的上層人以說法語為榮,作為身份的一個高貴的標志。現在你到北京“國貿”附近的咖啡館坐坐,就會聽到那些“白領”們說話時不時夾雜英語。

這種心理,你可以不喜歡、不讚同,甚至說是“不健康”,但千百年來就是如此。


第二,經濟文化發達地區的語言更容易大面積流行。


英語是現在公認的“強勢語言”,但其中許多音樂方面的詞匯,卻是來自意大利語,說明意大利音樂的發達,英語再強,在這方面也不能不受它的影響,從中吸取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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