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志娟·傳統與現代的交融——讀廢名的詩《燈》(中)

燈光即如此重要,可是整首詩又給人另外一種感覺:燈光在建立人與物、物與物之間關聯的同時,也在進行割裂:燈光如理智之眼,照亮萬物如知識的祛魅效果,破 壞了人與物之間、物與物之間渾然天成的交融狀態,也干擾了詩人努力的方向:沈浸在那種物我交融、相忘於江湖的境界。

果然,詩歌的結尾部分,燈和燈光明確地出場了。燈光站到舞臺中心,刻意地寫了一首詩,“燈光好像寫了一首詩,他寂寞我不讀他。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 明。”這時燈光不再滿足於做一個背景,不再停留於一種物性,而希望站上舞臺做一個發言人,成為主角。燈光的這種企圖就好像人類的知識(書本,文字,書寫) 想要覆蓋萬物的存在,介入人與物之間,阻隔人與物的直接領悟。發言者“我”對“他”的拒絕很果斷,“他寂寞我不讀他”,同時也明確界定了燈光的領域和功 能:“我敬重你的光明”,這意味著“我”只接受燈光作為背景、作為一種工具的存在,而不接受燈光的越界。

燈光再次隱入背景之中,在隱入之前,他巧妙地鞏固了自己的存在價值,“我的燈又叫我聽街上敲梆人”,直接的發言被“我”拒絕之後,燈光以一個指導者的身份 讓“我”不知不覺地跟隨。詩歌從看的視覺行為轉向了傾聽,在傾聽之中,燈光逐漸消隱,從外在的存在向著“我”的意識深處移動,這時詩歌結束了。但我們可以 繼續想象,在傾聽的過程中,燈光的言說(“他”的詩,以及“他”對“我”的建議)與萬物的言說(敲梆人的梆子聲)合二為一,物我無隔,彼此交融。由於這個 傾聽的動作,詩歌仿佛沒有結尾,在無聲的敘述中綿延。


二、我的敘事


在這首詩中,代表詩人的“我”是詩歌的核心,擁有絕對的主導權,但“我”並無妄言,只是通過“我”的行為、意識流將“我”的意志呈現出來。

詩的開頭交代了我的動作,“深夜讀書”,讀書者與萬物相遇於文字(語言),閱讀的動作,表達了“我”駕馭萬物的欲望,因為文字(語言)是人捕獲事物、記錄事物、再現事物的手段,深夜讀書,引出的是一個渴望窮盡萬象的浮士德似的孤寂形象。
第二句以動詞“釋手”開頭,這個詞所對應的動作干脆果決,表達了一種放棄,一種回歸,一種介入現實世界的決心。“釋手”的對象之特殊亦強化了這個動作:釋 手的是一本《道德經》,這是一本論說“道”的智者之書,與書、與書中的文字一同被釋手的是有關吉兇悔吝的規律性認識,即放棄理性格物的努力,放棄自我作為 萬物主宰的書寫者、思考者的身份,執意回歸。

如果說詩歌的前四句還包含著清醒的敘述邏輯,那麽接下來,則是處於混沌狀態的意念自動前進的過程。“太疏遠莫若拈花一笑了”,這是在恍惚中感受到的與世界 之遠近的博弈,由此出現的一系列事物則是對這種遠與近的闡釋,魚與水,貓與魚,小耗子走路與夜販的叫賣聲,有聲與無聲,魚與水花……這些物既是意識中起滅 的幻象,又是客觀的、不帶情感暗示的物像,它們是我對物的觀照,如同人面桃花春風中晤面,中間再無文字的阻隔。

在這種觀照外物的生存體驗中,混沌的恍惚狀態再次被人所受到的“文化”效果破壞,“詩句”一詞意味著文字(語言)重新出現,橫亙在物我之間,試圖“格 物”,劃清物我之間的界限,也搭建物我之間理解、溝通的橋梁。“他寂寞我不讀他”,是詩歌的發言者(這時候明確現身)再次對文字的拒絕,對理性格物之法的 拒絕。這時燈光退後,改變策略,順應我的思維邀請我去傾聽,再次將我引向我一意孤行的混沌體驗:放棄文字,去聽街上敲梆人。敲梆聲不是文化的、理念的聲 音,而是一種直接的物質性的聲音。

傾聽的過程,是一個忘卻言的過程,因而這是一首言說卻拒絕言說的詩歌。廢名作為這首詩歌的創作者,雖然擁有明確的話語權,但他行使這種話語權時極其謹慎, 只是在詩歌的結尾,他才使用了這種話語權:當燈光以一個主體的形象站出來,“寫了一首詩”,試圖奪取話語權時,作為發言者的“我”才開口斷然制止了燈光的 這種野心。這種拒絕通過三種微妙的途徑,第一種途徑是直接拒絕閱讀燈光這首詩;第二種途徑是通過人稱的轉換,用第三人稱的“他”,將燈光設定為一個第三 者,將“他”拒斥在我與宇宙無聲的對話之外;第三種途徑是對燈光的存在範圍進行限定,強調其存在的功能性:“我敬重你的光明”。

因此,詩人在詩歌中趨向於沈默。他的態度通過動作暗示出來,“釋手”,“相晤”,“不讀”,唯一的一次開口是“笑曰”,但說出的仍然是一個動作“敬重”。 在沈默的同時,詩人巧妙地讓其他的詞替代了他自己的言說:其中一些詞如“道德經”、“吉兇悔吝”、“拈花一笑”、“魚之與水”、“相忘於江湖”等指向既定 的文化典故,這些典故所蘊含的豐富含義使詩人自身無需開口,其交織的詩意經緯線歧義叢生,構成了變幻無窮的詩境;另外一些詞是物質性的名詞,如“魚”, “水”,“貓”,“耗子”,“光明”,“敲梆人”等,這些意義單純、邊界明確的名詞構成了詩歌的限定詞,使那些含義豐富的典故不會無止境地漫溢出去,也使 發言者“我”在混沌的意念轉換中留下了清晰的足跡,供讀者跟隨。

作者意念的轉換構成了這首詩內在的時間結構。從一種物到另一種物的轉換由潛在的“意識”帶動,遵循時間的先後秩序,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一個畫面跟隨一個畫面,一行詩接著一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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