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碧雲《後殖民誌》血玫瑰——匈牙利心理學家雅倫·寶斯

當年她只得十九歲,剛結婚幾個月。除了丈夫傳給她淋病以外,幾乎沒有不快樂的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還在打,但戰場很遠。

但沒有不幸真的那麼遙遠,德軍入城,接著是俄羅斯軍隊。

她住在坦士凡尼亞。傳說吸血僵屍的故鄉。坦士凡尼亞,二次大戰還是匈牙利的國土,大戰後變成羅馬尼亞國土。


德軍入城她們就收藏保護法國戰犯和猶太人。吃還有得吃,雅倫只是不再穿絲襪。她到臨時醫院當護士。用尖刀剪掉炸爛的手指,將炸出來的腸臟塞進肚子裏。沒有麻藥,沒有燈,醫生用普通的針縫合傷口。

德軍撤退時願意送一些難民一起走。俄羅斯軍隊要占領坦士凡尼亞了。但雅倫·寶斯說:這是我的家,我不要走。


士兵踢開了門。住下。還煮俄羅斯菜湯;鹹牛肉;請她們吃。雅倫吃了點,味道還不錯。

士兵來了又去,她們逃了又回。她們的男人消失。三天之後三個俄羅斯士兵來,叫她去。“我當時就知道他們要什麼;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但我知道。”

軍隊入城會對女子做一些事。雅倫聽說,但她不知道是什麼事。沒有人跟她說。

她流很多血。她不覺得,與性有關:“只是被襲擊。與一切無關,除了侵略。”


醒來聽到一個女子在尖叫。原來是她自己的聲音。她不知道有多少個人曾經在她身上。將會有多久。天亮了,他們就走了。

在另一個房間,明娜同樣受襲擊。她過去拉她,一起爬窗走。明娜很肥,光脫脫的屁股。

當然不止雅倫和明娜,還有很多。

她們說:士兵會壓斷你的背。雅倫現在才明白,為什麼。

他們列隊,好多個一隊,甚至拿著腕表計時。


一個軍官,她等他來襲擊。但他沒有。抱著她,用他的大衣抱著她,哼著,哄她入睡。摸她的手,看看她有沒有戒指。她脫下戒指給他,他不要。還從袋中掏出好多戒指來,讓她選,要送給她一個。她不要。

他們將她的腿壓住她的肩頭,到最後 ,背好痛,痛的要斷了。

她形容自己:“我是一個婊子。名副其實的。”她說:“我比她他軟弱……他們隨時可以殺死你。”她說:“我不想死。”

她一直流血。所有受襲擊的女子都流血流膿,生肉都長蛆蟲。


丈母病了。雅倫去找軍隊軍官,說,我和你睡,你給我一杯奶。

和平之後母親和她吃晚餐。“聽說俄羅斯軍隊強奸婦女。你在嗎?”“我在的。”“他們沒有帶你走吧?”她繼續吃,說:“有的。他們帶走每一個女子。”她母親看著她:“你為何讓他們?”“他們打我。”她繼續吃。另一個問:“很多次?”她說:“我沒數。”……餐後母親拉她一旁,哭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說:“哦。好吧。這不是真的。他們帶我去看護傷兵而已。”


後來俄軍整頓軍紀,強奸婦女的會被判死刑。他們叫雅倫去認人。雅倫見到一個大男孩,很驚怕的樣子,不敢望她。她知道,他有份的。但她一轉念:這麼年輕,他們會殺死他的。她低下頭,沒有指出他。和平之後母親和她吃晚餐。“聽說俄羅斯軍隊強奸婦女。你在嗎?”“我在的。”“他們沒有帶你走吧?”她繼續吃,說:“有的。他們帶走每一個女子。”她母親看著她:“你為何讓他們?”“他們打我。”她繼續吃。另一個問:“很多次?”她說:“我沒數。”……餐後母親拉她一旁,哭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說:“哦。好吧。這不是真的。他們帶我去看護傷兵而已。” 


其後雅倫肺感染,病了三年,沒死,進了大學,念心理學,從事輔導精神病及臨終兒童的工作。她是一個,懂得溫柔的女子。溫柔是:包容並靜默,不問不怨,不哀傷。(明報1999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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