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種種可能——周夢蝶和辛波斯卡(中)

這首詩有一個副標題:“仿波蘭女詩人WissLawa Szymborska”。辛波斯卡(下圖)和周夢蝶算是同一代人,出生在1923年,比周夢蝶晚兩年。她的全部詩作比周夢蝶還要少,據說只有一百多首,卻影響極大。她199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在我們這里好像沒有很大反響。隨後也有幾部中譯詩集出版,但知名度遠不及也獲此獎的帕斯、希尼、米沃什、布羅茨基。但是這兩年,知道她、閱讀她的人多起來了。某個詩人、作家一個時間熱度的提升,除了作品的質量外,也可能有另外的機緣。比如辛波斯卡2012年的去世,比如她的中文譯名從拗口的“希姆博爾斯卡”變為“辛波斯卡”(台灣則譯為女性化的辛波絲卡),比如波蘭現代詩人“集束式”地在國際詩壇獲得高度評價(米沃什之外,還有扎加耶夫斯基)……另外重要的一項不應忽略,就是一種或幾種出色譯本的誕生。毫無疑問,2012年《萬物靜默如謎》的出版,為“辛波斯卡熱”起到重要作用。譯者是陳黎、張芬齡夫婦,他們在台灣師大英文系時是同學,陳黎也是台灣著名詩人。詩人譯詩其實是個重要傳統,也可以說,出色的詩歌翻譯更多出自詩人之手。早年如馮至、戴望舒、卞之琳、穆旦,近年如北島、黃燦然、王家新、張曙光。


我們引用外國詩人作品,有的時候會忘卻譯者的名字,不大明白翻譯的創造性勞動性質。事實上同一首詩的不同譯本,其差距有時候真的是判若雲泥。陳黎、張芬齡的譯本《萬物靜默如謎》不足200頁,一年的時間已印刷4次達10萬冊。在互聯網上,我曾看到辛波斯卡的擁戴者上傳她的詩達二三十“樓”,它們均采自這個譯本。一位“嚴肅詩人”得到這樣的關注,在我們這個時代,也算是個小小的“奇跡”了,而這顯然得益於這個優秀的譯本。


因為標明“仿”辛波斯卡,在轉發周夢蝶詩的同時,也一並附上被“仿”的《種種可能》。周夢蝶說“我選擇”,辛波斯卡說的是“我偏愛”。“選擇”與“偏愛”的情意程度或有差別,但都是在提示、體驗著生存擁有的空間。“我偏愛電影。/我偏愛貓。/我偏愛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我偏愛狄更斯勝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愛/勝過我對人類的愛。/我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以備不時之需。/我偏愛綠色。/我偏愛不抱持把一切/都歸咎於理性的想法。……”譯者陳黎說,這里“她對自己的價值觀、生活品味、生命認知作了相當坦率地表白”。《我選擇》和《種種可能》,都可以看作是詩人各自的“自畫像”。

我們可能會遇到兩類不同的詩人:有的如果不聯系他們的身世,對他們的詩的理解會有不小的損失;另一些詩人的作品可能更具“自足性”,不太依靠詩人傳記因素的補充或支撐。我曾經將前面的一類稱作“有故事”的詩人。這自然是個不嚴謹的說法;對許多詩人而言兩者界限難以分明。這里的“有故事”,指的是他們的寫作與大歷史有更密切的關聯,也指像周夢蝶那樣,人、生活方式與詩常常形成注腳、互證的關系,還有就是他們的詩,有更明顯的心性、行止的“自白”性質。

20世紀80年代朦朧詩運動之後,出於對中國新詩強大的感傷傳統(自戀、濫情,以及在當代愈演愈烈的“政治感傷性”)的反撥,“非個人化”“戲劇化”的詩歌觀念影響頗大。一些詩人傾向於在詩中“隱藏”自己,在理論和實踐上有意劃出“人”與“詩”的界限。這對於抑制情感宣泄,避免出現自戀式的詩歌自我“鏡像”,對於推動一種與日常生活有密切聯系的詩歌的出現,起到積極的作用。就像西西描述的美國詩人施奈德的寫作:“融入日常生活,用口語,寫身邊事物/曠野自有曠野的尊嚴/不是替夜鶯玫瑰念咒的巫師/是和我們說早安晚安可以聊天的鄰居”(《書於施奈德詩集末頁空白處》。西西的另一首詩《功課》,也標明是仿辛波斯卡的同名詩)。

不過,回過頭來看,今天我們對人和詩的分隔好像有點過度。人的生命如何為詩的成立提供保證似乎不再是個問題,而詩中的“敘述者”(或卞之琳說的“說詩人”)越發“面具化”。周夢蝶當然說的對,“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因為詩人的創造就存在於文本中;況且有時因“識其人”而大失所望,反而會降低對“其詩”的興味。但詩人和小說家有不完全相同的方面。這種不同不僅是取材、藝術形式上的,而且是寫作者與他的作品的關系層面的。歸根結底,詩是詩人更直接表達他對人類心靈,它的“溫柔、歡樂和憂懼”的看法和感受的“文類”。因此,我們對詩人有另外的期望,“讀其詩”也“識其人”就是這期望中的一項。


區分周夢蝶和辛波斯卡的詩,不用費很大力氣。僅從藝術方法著眼,周夢蝶早期詩歌很少寫到現實事物的“實體”,大體上是借助傳統文化,包括佛禪的意象“造景”,來傳達、表現詩人的心智情感,其寄托顯得曲折幽深。而辛波斯卡處理的大多是身邊日常事物,或由身邊人、事所觸發(詩的題目也可見一斑:清晨四點、健美比賽、廣告、劇場印象、葬禮、寫履歷表……);語言簡潔、樸素,沒有繁複技巧,也鮮有精心營造的比喻、意象。她常采取直接自白的敘述方式。這種風格,以至對她有“詩歌中的莫紮特”的說法。這個比喻當然也有一點道理:相信在她純凈詩意,樸素、平易語言面前,對“現代詩”抱有戒懼感的讀者會很快消除心理障礙,從中找到各自喜愛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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