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去年秋天,我在上海想以文藝立身的計劃失敗之後,不得已承受了幾位同學的好意,勉強的逃到北京來。這正是楊槐榆樹,一天天的灑脫落葉,垂楊野草,一天天的萎黃下去的十月中旬。那時候我於敗退之余,托身遠地,又逢了雕落的季節。蒼茫四顧,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一點兒生趣也沒有。每天從學校裏教書回來,若不生病,腳能跑路的時候,不跑上幾位先輩的家裏去閑談,就跑出城外的山野去亂撞亂走。當時的我的心境,實在是太雜亂了,太悲涼了,所以一天到晚,我一刻也靜不下來。並且又因為長期失眠,和在上海時的無節制的生活的結果,弄得感情非常脆弱,一受觸撥,就會同女人似的盈盈落淚。記得有一次當一天晚來欲雪的日暮,我在介紹我到北京來的C君家裏吃晚飯,聽了C夫人用著上海口音講給我聽的幾句慰安我的話的時候,我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時候我的寸心的荒廢,實在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正在那個時候,是到北京沒有滿一月的時候,有一天我因為苦悶的結果,一晚沒有睡覺。如年的長夜,我守著時鐘滴答的擺動,看見窗外一層一層的明亮起來了,幾聲很輕很輕的鳥鵲聲響了。我不等家裏的底下人起來,就悄悄的開了門,跑到大街上去。路上一片濃霜如雪,到處都有一層薄冰凍著。呼一口氣,面前就凝著一道白霧,兩只耳朵和鼻尖好像是被許多細針在那裏亂刺。平則門大街上,只鋪著一道淡而無力的初陽,兩旁的店鋪,都還沒有開門,來往的行人車馬,一個也沒有。老遠老遠,有一個人在那裏行走,然而他究竟是向這一邊來的呢或是往那一邊去的?卻看不出來。我因為昨夜來的苦悶,還盤踞在胸中,所以想出城去,在沒有人聽見看見的地方,去號泣一場,因此順腳就向西走向平則門外。城外的幾家店鋪,也還沒有起來,冰凍的大道上,我只遇見了幾乘獨輪的車。從城外的國道上折向南去,走不多遠,我就發見我自家已經置身在高低不平的黃沙田裏。田的前後,散播著一堆堆的荒冢。墳地沙田的中間,有幾處也有數叢葉子脫落的樹幹,在那裏承受朝陽。地上的濃霜,一粒一粒反射著陽光,也有發放異樣的光彩的。幾棵椿樹,葉子還沒有脫盡的,時時也在把它們的病葉,吐脫下來。在早晨的寂靜中,這幾張落葉的微音,聽起來好像是大地在嘆息。我在這些天然的野景裏,背了朝陽,盡向西南的曲徑,亂跑亂走。一片青天,彎蓋在我頭上,好像在那裏祝福,也好像在那裏譏笑。

我行行前進,忽在我的前面發見了幾家很幽雅的白墻瓦屋。參差不齊的這些瓦屋的前後,有許多不識名的林木枯幹,橫畫在空中。這些房屋林木,斷岸沙丘,都受著朝陽的烘染,縱橫錯落的排列在那裏,一無不當,好像是出於名畫師的手筆。順道走到了這幾家瓦屋的前頭,我在路旁高岸上,忽而又發現了一個在遠處看不出來的井架。在這井架旁立著汲水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衣服雖則沒有城內的上流婦女那麽華麗,卻也很整潔時髦的女子。我走到高岸下她身旁的時候,不便擡起頭來看她,直到過去了五六步路,方才停住了腳,回頭來看了個仔細。啊啊!朝陽裏照出來的這時候的她的側面,馬獨恩娜,皮阿曲利斯,墨那利賽,我也不曉得叫她什麽才好!一雙眼睛,一雙瞳人很黑,眼毛很多的眼睛,在那裏註視水桶。大約是因為聽了我忽而停住了腳步的緣故吧?這一雙黑晶晶的大眼,竟回過來向我看了一眼;肉色雖則很細白,然而她這一種細白,並不是同城內的煙花深處的女人一樣,毫不帶著病的色彩。還有那一條鼻梁哩!大約所謂“希臘式的”幾個字,就是指這一類的鼻梁而講的吧?從遠處看去,並不十分的高突,不過不曉怎麽的,總覺得是棱棱一角,正配壓她那一個略帶長方的臉子。我雖沒有福分看見她的微笑,然而她那一張嘴,猶其是上下唇的二條很明顯的曲線,我想表現得最美的,當在她的微笑的時候,頭發是一把往後梳的,背後拖著的是一條辮子。衣服的材料想不起來了,然而大袖短衫的樣子,卻是很時髦的,顏色的確是淡青色。

我被她迷住了,站住後就走不開了。我看她把一小桶水,從井架旁帶回家去。我記得她將進門的時候,又朝轉來看了我一眼,而她的臉上好像是帶了一點微紅。她從門裏消失了以後,我在朝陽裏呆立了許多時,因為西邊來了一個農夫,我就回轉腳尖,走到剛才的那個井架旁邊,從路旁爬上高岸,將她剛才用過的那只吊桶放下了井去。我向井裏一望,頭一眼好像是看見她的容貌還反射在井裏。再仔細看的時候,我才知道是一圈明藍的天色。汲起了井水,先嗽了口,我就把袋裏的手卷拿出來擦臉。雖則是井水,但我也覺得涼得很,等那西來的農夫從高岸下過去了,我就慢慢的走向她那間房子的門口去。門裏有一堵照墻站著,所以看不見裏邊的動靜。這一所房屋系坐北朝南的,沿了東邊的墻往北走去,墻上有二個玻璃窗,可以看得出來,這窗大約是東配房的窗,明凈雅致得很。這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一點,我看見我自家的影子,夾了許多疏林的樹影,也倒射在墻上。空中忽而起了一陣馴鴿的飛聲,我才把我的迷夢解脫,慢慢的從屋後的一條斜低下去的小路,走回到正道上來。這一天我究竟是什麽時候回家的,從那裏又跑上了什麽地方等事情,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八】


自從那一天以後,去年冬天竟日日有風沙淺雪,我雖屢次想再出城去找我那個不相識的女子,但終於沒有機會做到。

是今年的春初,也是一天雲淡風清的日子,樹木剛有一點嫩綠起來,不過葉子還沒有長成,看去還是晚秋的景象,我因為有點微事,要去找農科大學裏的一位朋友。早晨十點多鐘,從平則門口雇驢出去,走不上二十分鐘,趕驢的使我離開西行的大道,叉入了一條向西南的小路。這時候太陽已高,我覺得身上的羊皮袍子有點熱起來了,所以叫趕驢的牽住驢兒,想下驢來脫去一件衣服。趕驢的向前面指著說:

“前面是紅茅溝,我要上那兒的一家人家去一去,你在紅茅溝下來換衣服成不成?”

我向他指著的地方一看,看出了一處高墩,數叢樹木,和樹叢裏的幾家人家。再註意一看,我就看出路西墩上,東面的第一家,就是那間白墻的瓦屋,就是那個女孩進去的地方。

“噢,這地方叫紅茅溝麽?”

“是啊!”

“東面的那一家姓什麽?”

“姓宋,”

“幹什麽的?”

“是莊家,他家裏是很有錢的。”

我微笑了,想再問下去,但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就默默的騎驢走了過去,在那裏下驢之後,我看見宋家門前的空地上,有一只黑狗躺在陽光裏。門內門外,也沒有什麽動靜。前面井架旁,有兩個農婦在那裏汲水談天。

在農科大學吃了午飯,到前後的野塘小土堆中去玩了一回,大約是三點多鐘的時候,我只說想看看野景,故意車也不坐,驢也不騎,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家來。過了釣魚臺以東,野田裏有些農夫在那裏工作,然而太陽光下所看得出來的,還是黃色的沙田,墳堆,和許多參差不齊的枯樹與枯樹的黑影。

漸漸的走近紅茅溝了,我心裏忽而跳了起來,從正路上爬上高岸,將過宋家門口的時候,午前看見的那只黑狗,向我迎吠了好幾聲。我謹謹慎慎的過了門口,又沿東墻往北走過第一個玻璃窗的時候,不知不覺的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啊啊!這幸福的一瞬間!她果然從窗裏也在對外面探看。可是她的眼睛,遇見了我的時候,她那可愛的臉子就電光似的躲藏下去了,啊啊!這幸福的一瞬間!在這夕陽的日暮,當這春意微萌的時節,又是這四面無人的村野裏,居然竟會第二次遇見我這夢裏的青花,水中的明月?我想當這時候誰也應該艷羨我的吧!

這一次以後,我為了種種事情,沒有再去找她的機會。她並不知道我是何許人,當然也不會來找我。而年光如水,今年的一年又將暮了。


【九】


風愈刮愈大了,一陣陣的沙石,盡往車上撲來。斜陽的光線,也為這些塵沙所障,帶著了慘淡的黃色。我以圍膊包住了口鼻,只想車夫拉得快一點,好早一點到平則門,早一點出城,上紅茅溝去。好容易到了平則門,城洞裏的洋車驢馬一只也沒有。空中嗚嗚的暴吼聲,一陣緊似一陣。沙石的亂飛,行人的稀少,天地的慘黃顏色,在慘黃的顏色裏看得出來的模糊隱約的城廓行人,好像是已經到了世界末日的樣子。我勉強的出了城門,一面與大風決鬥,一面向西前進了幾步。走到城濠橋上,我覺得這紅茅溝的探訪,終究是去不成了,不知不覺,就迎著大風向西狂叫了好幾聲,嘴裏眼裏,飛進了許多沙石,而今天自早晨以來,常感著的這一種不可形容的悒郁,好像是因此幾聲狂叫而減輕了幾分。在橋上想進不能進想退不願退的立了一會,我覺得怎麽也不能如此的折回家中。

“勇氣,要勇氣,放出勇氣來!”

我又朝轉了身子,把圍膊重新緊緊的包住口鼻,奮勇的前進了幾步。大風的方向轉換了,本來是從北偏西的吹的,現在變成了西風,正對我的面上撲掠而來。太陽的余光,也似乎消失盡了,城外的空氣,本來是混著黃沙的空氣,一步步的變成了黝黑,走過京綏路支線的鐵軌的時候,匆促的冬日,竟陰森的晚了。兩旁稀落的人家屋裏,也有一處兩處,已經點上燈的。頭上的嗚嗚的風勢,周圍的暗暗的塵寰,行人不多的這條市外的長街,和我自家的孤單的身體,合成了一塊,我好像是在地獄裏遊行。

背後幾輛裝貨的馬車來了,車輪每轉一轉,地上就發出一種很沈悶的聲音來。我聽見這樣的悶音一次,胸前就震蕩一次。等車逼近我的身旁的時候,我好像是躺在地下,在受這些車馬的輾磨。

貨車過去了,天也完全黑下來了,我又慢慢的逆風行了幾百步,覺得風勢也忽而小了下去。張開眼睛來一看,黑黝黝的天上,竟有幾點明星在那裏搖動。我站住了腳,打開口鼻上的圍膊,拿手卷出來,將臉上的灰沙和鼻涕擦了一擦,我覺得四圍的情形,忽而變了。空中的黃沙,竟不留一點蹤影,茫茫的天空中,西南角上,還有指甲痕似的一彎新月,掛在那裏。然而大風的余波,還依然存在,一陣一陣,中間有幾分鐘間隔的冷風,還在吹著。像這樣的一陣風起,黑暗裏的樹葉息索息索的響一陣,我的面前也有一層白茫茫的灰土起來,但是這些冷風,這些灰土,並不像前幾刻鐘的那麽可怕了。


【十】


走到了九道廟前折入南行的小道,從我的左手的遠空中,忽而傳了一陣火車的車輪聲和汽笛聲過來。接著又來了一陣風,樹木又震動了一次,又一陣蕭蕭落葉的聲音。這一次風聲車輪聲過後,大地卻完全靜默了,周圍斷絕了活著的物事,高低凹凸的道路上,只剩了我一個人的輕輕的腳步聲。暴風過後的沈寂,和冬夜黃昏的黑暗,忽而在我的腦裏吹進了一種恐怖的念頭,兩旁的墓田裏,好像有人在那裏爬出來的樣子。我舉頭一望,南邊天際,有幾點明星,西南的淡月影裏,有許多枯枝,橫叉在空間。我鼓勵著自家的勇氣,硬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前去。但這時候,我心裏實在已經有點後悔了起來。

到了紅茅溝,從後邊的小道走上了高墩,我看見宋家的東墻上的小窗,已經下了木板的窗戶,一點兒燈光也看不出來。在窗下凝神站住,我正想偷聽屋內動靜的時候,一陣犬吠聲,忽而迎上了前來,同時有二三只遠近的家犬,也在響應狂吠。我在墻下的黑影裏,不能久立,只好放大了膽子,一步步走向南面的犬吠聲很多的方向,尋上高下的正道上去。在正道上徘徊了一回,待犬吠聲殺了一點聲勢,我註意著向宋家門口望去,仍是看不出什麽動靜來。

這時候月亮已經下山了,天上的繁星,增了光輝,撐出在晴空裏的遠近的樹枝,一束一束的都帶起惡意來。尚未歇盡的涼風,又加了勢力,吹向我的臉上。我打了幾個冷痙,想哭又哭不出來,想跑又跑不了,只得向天呆看了一忽,慢慢的仍復尋了原路,走回寓所。

回到了我這孤冷的寓居,在一枝洋燭光的底下──因為電線已經被風吹斷,電燈滅了──一邊吸煙,一邊寫出來的,就是這一篇東西。在這時候,我的落寞的情懷,如何的在想念我的女人,如何的在羨慕一個安穩的家庭生活,又如何的覺著人生的無聊,我想就是世界上想像力最強的人,也揣摸不出來,啊啊,我還要說它幹什麽!


一九二四年的誕生日作於北京


原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二十日、二十七日及一九二五年一月三日《現代評論》周刊第一卷第一、二、三、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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