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月下小景》(第四章) 扇陀 (下)

扇陀拿了國王所給寶物,回家以後,即刻就派無數家人攜帶各種寶物,分頭出發,向國內各處走去,征發五百輛華貴轎車,裝載五百美女,又尋覓五百貨車,裝載各種用物。百凡各物齊備以後,即刻全體整隊向大山進發,牛腳四千,踏土翻塵,牛角二千,嶷嶷數裏。車中所有美女,莫不容態婉孌,嫵媚宜人,嫻習禮儀,巧善辭令,雖肥瘦不一,卻能各極其妙。貨車所載,言語不可殫述:有各種大力美酒,色味皆與清水無異,吃喝少許,即可醉人。有各種歡喜丸子,皆用藥草配合,捏成種種水果形式,加上彩繪,混淆果中,只須吃下一枚,就可使人狂樂,不知節制。有各種碗碟,各種織物。有鳳翼排簫,碧玉豎簫,吹時發音,各如鳳嘒。有紫玉笛,銅笛,磁笛,皆個性不同,與它性格相近女人吹時,即可把她心中一切,由七孔中發出。有五色玉磬,隕石磬,海中苔草石磬。有寶劍寶弓,車輪大小貝殼,金色徑尺蝴蝶。有一切耳目所及與想像所及各種家俱陳設,使人身心安舒,不可名言,它的來源,則多由巧匠仿照西王母宮尺寸式樣作成的。

且說,這一行人眾到達山中時節,女子扇陀,就發布命令,著手鋪排一切,把車上所有全都卸下。吩咐木匠,在仙人住處不遠,搭好草庵一座,外表務求樸素淡雅,不顯傖俗。草庵完成,又令花匠整頓屋前屋後花草樹木,配置恰當。花園完成,又令引水工人從山澗導水,使山泉繞屋流動不息,水中放下天鵝,鴛鴦,及種種美麗悅目鳥類。一切完了以後,扇陀就又令隨來男子,速把大車挽去,離山十裏,躲藏隱伏,莫再露面。

一切布置,全在一夜中完成,到天明時,各樣規劃,就已完全作得十分妥當了。

女子扇陀,約了其他美人,三五不等,或者身穿軟草衣裙,半露白腿白臂,裝成山鬼。或者身穿白色長衣,單薄透明,肌膚色澤,纖悉畢見。諸人或來往林中,采花捉蝶。或攜手月下,微吟清歌。或傍溪澗,自由解衣沐浴。或上果樹,摘果拋擲,相互遊戲。種種作為,不可盡述。扇陀意思,只是在引起仙人註意,盡其註意,又若毫不因為仙人在此,就便妨礙種種行為。只因毫不理會仙人,才可以激動仙人,使這仙人愛欲,從淡漠中培養長大,不可節制。

這候補仙人,日常遍山遊行,各處走去。到晚方回。任何一處,總可遇到女人。新來芳鄰,初初並不為這仙人十分註意。由於山中獸類,無奇不有,尚以為這類動物,不過獸中一種,愛美善歌,自得其樂,雖有魔力,不為人害。但為時稍久,觸目所見,皆覺美麗,就不免略略驚奇。由於習染,日覺希奇,為時不及一月,這候補仙人一見女人,就已露出呆相。如同一般男子見好女人時同樣情形。

女人扇陀,估計為時還早,一切不忙。每同女伴到山中遊散時節,明知樹林葉底枝邊,藏有那個男子,故作無見無聞,唱歌笑樂,攜手舞踏,如天上人。所有樂器,各有女人掌持,隨時奏樂,不問早晚。歌聲清越,常常超過樂器聲音,飄揚山谷,如鳳凰鳴嘯,仙人聽來,不免心中作癢。

這候補仙人,既為鹿身,扇陀心中明白,故常於夜半時節,令人用桐木皮卷成哨管,吹作母鹿呼子聲音,以便搖動這個候補仙人依戀之心。

月再圓時,扇陀心知一切業已成熟,機不可失,故把住處附近好好安排起來。每一女人,各因性格特點不同,位置也各不相同:長身玉立的放在水邊,身材微胖的裝作樵女,吹簫的坐在竹林中,呼笙的獨坐高崖上,彈箜篌的把箜篌縛到腰帶邊,一面漫遊一面彈著。手腳伶俐的在秋千架上飄揚,牙齒美的常常發笑。一切布置,皆出扇陀設計,務使各人都有機會充分見出長處,些微好處,盡為候補仙人見到,發生作用。

一切布置完全妥貼後,所等候的,就是仙人來此入網觸羅。

因此在某一天,這仙人從扇陀屋邊經過時,不免向門癡望,過後心中尚覺戀戀。一再回頭。女人扇陀,就帶領一十二個美中最美的年青女子,在仙人所去路上出現,故意裝成初見仙人,十分驚訝,並且略帶嗔怒,質問仙人:

“你這生人,來到我們住處,賊眉賊眼,各處窺覷不止,算是什麽意思?”

候補仙人趕忙陪笑說道:

“這大山中,就只我為活人。我正納罕,不知道你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我是本山主人,正想問訊你們首領,既已來到山中,如何不先問問這山應該歸誰管業!”

女人扇陀聽說,裝成剛好明白的神氣,忙向仙人道歉,且選擇很多悅耳爽心諛語,貢獻仙人。其余各人,也皆表示迎迓,制止仙人,不許走去。齊用柔和聲音相勸,柔和目光相勾,柔和手臂相縈繞,好好歹歹,把仙人哄入屋中,好花異香,供奉仙人,殷勤體貼,如敬佛祖。

女人莫不言語溫順,恭敬熨貼,競問仙人種種瑣事,不許仙人有機會詢問女人來處。為時不久,又將他帶進另一精美小廳堂,坐近柔軟床褥上面,屋中空氣,溫暖適中,香氣襲人,似花非花,四處找尋,不知香從何來。年幼女人,扮成丫環,用瑪瑙小盤,托出玉杯,杯中裝滿凈酒,當作涼水,請仙人解渴。

這種凈酒,顏色香味,既皆同水無異,惟力大性烈,不可仿佛,故仙人喝下以後,就說:“水味道不惡!”

又有女人用小盤把歡喜丸送來,以為果品,請仙人隨意取吃。仙人一吃,覺得爽口悅心,味美無窮,故又說道:“百果色味佳美,一生少見。”

仙人吃藥飲酒時節,女人全體圍在近旁,故意向他微笑,露出編貝白齒。仙人飲食飽足以後,平時由於節食冥思而得種種智慧,因此一來,全已失去。血脈流轉,又為美女微笑加速。故面對人,說出蠢話:“有生以來,我從未得過如此好果好水!”說完以後,不免稍覺靦腆。

女人扇陀就說:

“這不足怪,我一心行善,從不口出怨言,故天祐我,長遠能夠得到這種凈水好果。若你歡喜,當把這種東西,永遠供奉,不敢吝惜。”

仙人讀習經典極多,經典中提及的種種事情,無不明白。但因生平讀書以外,不知其他事情,經典不載,通不明白。故這時女人說謊,就相信女人所說,不加疑惑。又見所有女人,莫不小腰白齒,宜笑宜嗔,肌革充盈,柔膩白晰,滑如酥酪,香如嘉果,故又問諸女人,如何各人就生長得如此體面,看來使人忘憂。

仙人說:“我讀七百種經,能反覆背誦,經中無一言語,說到你們如此美麗原因。”

女人又即刻回答仙人:

“事為女人,本極平常,所以你那寶經大典,不用提及。其實說來,也極平常,我等日常皆以此百果充饑,喝此地泉解渴,故肥美如此,尚不自覺!”

仙人聽說,信以為真,心中為女人種種好處,有所羨慕,欲望在心,故五官皆現呆相,雖不說話,女人扇陀,凡事明白。

為時少頃,女人轉問仙人:

“你那洞中陰暗潮濕,如何可以住人?若不嫌棄,怎不在此試住一天?”

仙人想想,既一見如故,各不客氣,要住也可住下,就無可不可的說:“住下也行。”

女人見仙人業已答應住下,各皆欣悅異常。

女人與仙人共同吃喝,自己各吃白水雜果,卻把凈酒藥丸,極力進勸這業已早為美麗變傻的仙人。杯盤雜果,莫不早就刻有暗中記號,故女人都不至於誤服。仙人見女人殷勤進酒,即欲退辭,無話可說,只得盡量而飲,盡量而吃,直到半夜。在筵席上,女人令人奏樂,百樂齊奏,音調靡人,目眙手撫,在所不禁,仙人在嶄新不二經驗中,越顯癡呆。女人扇陀,獨與仙人極近,低聲俯耳,問訊仙人:

“天氣燠熱,蒸人發汗,仙人是否有意共同洗澡?”

仙人無言,但微笑點頭,表示事雖經典所不載,也並不怎樣反對。

先是扇陀家中,有一寶重浴盆,面積大小,可容二十人,全身用象牙,雲母,碧(左王右西),以及各種珍珠玉石,雜寶錯錦鑲鏤而成。盆在平常時節,可以折疊,如同一個中等帳幕,分量不大,只須鹿車一部,就可帶走。但這希奇浴盆,抖開以後,便可成一個橢圓形小小池子,貯滿清水,即四十人沐浴,尚不至於嫌其過仄。盆中貯水既滿,扇陀就與仙人共同入水,浮沈遊戲。盆大人少,仙人以為不甚熱鬧,女人扇陀,復邀身體秀麗苗條女子十人,加入沐浴。盆中除去諸人以外,尚有天鵝,舒翼延頸,矯矯不凡。有金鯽,大頭大尾。有小蝦,有五色圓石。水有深有淺,溫涼適中。

仙人入水以後,便與所有女人共在盆中牽手跳躍。女人手臂,莫不十分柔軟,故一經接觸,仙人心即動搖。為時不久,又與盆中女人,互相澆水為樂,且互相替洗。所有女人,奉令來此,莫不以身自炫,故不到一會,仙人欲心轉生,對盆中女人,更露傻相。……神通既失,鬼神不友,波羅蒂長國境,即刻大雨三天三夜,不知休止。全國臣民,那時皆知仙人戰敗,國家獲福,故相互慶祝,等候美女扇陀回國,準備歡迎。國王心中記憶扇陀所言,不知結果如何,欣慶之余,仍極擔心。

仙人既在扇陀住處,隨緣戀愛,神通失去,仍然十分糊塗,毫不自覺。扇陀暗中囑咐諸人,只為這仙人準備七日七夜飲食所需,七日以內,使這仙人歡樂酒色,沈醉忘歸;七日以後,酒食皆盡,隨用山中泉水,山中野果,供給仙人,味既不濟,滋養功用,也皆不如稍前一時佳美。仙人習慣已成,儼如有癮,故向女人需索日前一切。

諸女人中,就有人說:

“一切業已用盡,沒有余存,今當同行,離這窮山荒地。一到我家園地,所有百物,不愁缺少,只愁過多,使人飽悶!”

仙人既已早把水果吃成嗜好,就同意即刻離開本山。

於是各人收拾行李,整頓器物,預備回國報功。為時不久,一行人眾,就已同向波羅蒂長國都中央大道一直走去。

去城不遠時節,美女扇陀,忽在車中倒下,如害大病,面容失色,呼痛叫天,不能自止。

仙人問故。美女扇陀裝成十分痛苦,氣息哽咽,輕聲言語:

“我已發病,心肝如割,救治無方,恐將不久,即此死去!”

仙人追問病由,想使用神通援救女人。扇陀哽咽不悟,裝成業已暈去樣子,身旁另一女人,自謂與扇陀同鄉,深明暴病由來,以為若照過去經驗,除非得一公鹿,當成坐騎,緩步走去,可以痊愈。若盡彼在牛車上搖簸百裏,恐此美人,未抵家門,就已斷氣多時了。

女人且說:

“病非公鹿穩步,不可救治,此時此地,何從得一公鹿?故美女扇陀,延命再活,已不可能。”

各人先時,早已商量完全,聽及女人說後,認為消息惡極,皆用廣袖遮臉,痛哭不已。

仙人既為母鹿生養,故亦善於模仿鹿類行動,便說:

“既非騎鹿不可救治,不如就請扇陀騎在我頸項上,我來試試,備位公鹿,或可使她舒適!”

女人說:

“所需是一公鹿,人恐不能勝任。”

仙人平時,因為出身不明,故極力避開同人談說家世。這時因愛,忘去一切,故當著眾人,自白過去,明證“本身雖人,衣冠楚楚,尚有獸性,可供驅策。若自充坐騎,可以使愛人復生,從此作鹿,馱扇陀終生,心亦甘美,永不翻悔”。

美女扇陀,當一行人等從大山動身進發時節,早先派遣一人,帶去一信,稟告國王,信中寫道:“國王陛下,小女托天與王福佑,業已把仙人帶回,明日可到國境,王可看我智能如何!”國王得信之後,就派衛隊及各大臣,按時入朝,嚴整車騎,出城歡迎扇陀。

仙人到時,果如美女扇陀出國之前所說,被騎而來。且因所愛扇陀在其背上,謹慎小心,似比一切馴象良馬,尚較穩定。

國王心中十分歡喜,又極納罕。就問美女扇陀,用何法力,造成如許功績。

美女扇陀,微笑不言,跳下仙人頸背,坐國王車,回轉宮中,方告國王:“使仙人如此,皆我方便力量,並不出奇,不過措置得法而已。如今這個仙人既已甘心情願作奴當差,來到國中,正可仿照他國對待元老方法,特為選擇一個極好住處安頓住下。

百凡飲食起居所需,皆莫缺少,恭敬供養,如待嘉賓;任其滿足五欲,用一切物質,折磨這業已入網的傻子,並且拜為名譽大臣,波羅蒂長國家,就可從此太平無事了。”

國王聞言,點頭稱是,一切照辦。

從此以後,這肉角仙人,一切法力智慧,在女人面前,消滅無余。住城稍久,身轉羸瘦,不知節制,終於死去。臨死時節,且由於愛,以為所愛美女扇陀,既常心痛,非一健壯公鹿充作坐騎,就不能活,故彌留之際,還向天請求,心願死後,即變一鹿長討扇陀歡心。能為鹿身,即不為扇陀所騎,但只想像扇陀尚在背上,亦當有無量快樂。

※ ※ ※

這就是那個商人直到三十八歲不敢娶妻的理由。商人把故事說完時,大家笑樂不已。其中有一秀才,便即站起,表示自己見解:

“仙人變鹿,事不出奇,因本身能作美人坐騎,較之成仙,實為合算。至於美女扇陀之美,也無可懷疑,兄弟雖尚無眼福得見佳麗,即在耳聆故事之余,區區方寸之心,亦已願作小鹿,希望將來,可備候補坐騎了。”

那善於詼諧的小醜,聽到秀才所說,就輕輕的說:“當秀才的老虎不怕,何況變為扇陀坐騎?”但因為他知道秀才脾氣不易應付,故只把他的嘲笑,說給自己聽聽。

故事自從商人說出以後,不止這秀才願作畜牲,即如那位先前說到“婦人只合鞭打”的男子,也覺得稍前一時,出言冒昧,儼然業已得罪扇陀,心中十分羞慚,悄悄的過屋角草堆裏睡去了。

那商人把故事說完,走回自己火堆邊去,走過屋主人坐處,主人拉著了他,且詢問他“是不是還怕女人。”

商人說:“世界之上,有此女人,不生畏怖,不成為人。”

言語極輕,故也不為秀才所聞,方不至被秀才罵為“俗物”。

為張家小五輯自《智度論》

一九三二年十月,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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