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月下小景》(第二章) 尋覓(下)

那地方共有四百個湖泊,皆如天然浴池,各個縱廣或十裏,或五裏,或一裏。池底坦平,其下平鋪金砂和各種細碎寶石。四面有七重金屬欄桿圍繞,欄桿上各嵌七色寶石,入夜各放異光,不必再用燈燭。池水從地底滲出,從暗道流去,顏色透明,永不渾濁,溫暖適如人意。即或久浸水中,也如在空氣中。浮力又大,極深處全不溺人。那地方人民皆傍湖邊住下,白日裏無事可作時節,多在湖中劃船。船皆沙棠香木作成,用輕金裝飾一切,色線皆雅致不俗。各人乘船中流娛樂,唱歌奏樂,聚散各隨己意。想入水遊泳時,脫衣各放岸邊。浴畢上岸,隨意取衣,先出先著,後出後著,不必選認原來衣服,若想換一新衣,只須向近身處樹邊走去,摘一果實,把殼擠碎,就可按照自己意思,得一新衣。

那地方人民一切既由上帝代為鋪排,不必費事,皆可自由娛樂,打發日子,每日浴後便常常從果樹中選取管弦樂器,到鳥雀較多處去,與枝頭雀鳥,合奏樂曲。若想換一地方時,雀鳥皆如人意,各自先行飛去等候。

那地方大小便時,腳下土地就自行裂開,成一小坑,完事以後,地又合攏。

那地方每到中夜,天空就有清凈白雲,帶來甘雨,勻勻落下。落雨時如灑奶汁,草木皆知其甜。全國各處一得到這種雨水以後,空氣便如用一奇異東西濾過一次,異常幹凈,地面則柔軟潤澤,毫無灰塵。落雨過後,天空凈明淺藍,大小星辰,錯落有致,潔風把溫柔淡和香氣從各方送來,微吹人身,使人舉體舒暢,無可仿佛,在睡夢中,皆含微笑。

那地方人民也有欲心,惟各有周期,不流於濫,欲心起時,男子愛一女人,只需熟視所愛女人,過一陣後,就離開女人,向曲躬樹下跑去,若女人同時也正愛慕這個男子,必跟隨身後走去。兩人到樹下後,若為血緣親屬,不應發生情欲,樹不曲蔭,便各自微笑散去。若非親屬,樹在這時便低枝回護,枝葉曲蔭,頃刻之間,就可成一天然帳幕,兩人就在這帳幕裏,經營短期共同生活,隨意娛樂,毫無拘束,一天兩天,或到七天,興盡為止,然後各自分手。婦人懷妊七天以後就可分娩,生產時節,既不痛苦,也不麻煩。不問所生是男是女,皆可抱去安頓到四衢大道之旁,不再過問。小孩因為饑餓啼哭時,路人經過身旁,就伸出指頭,盡小孩含吮,指尖就有極甜奶汁,使小孩飽足發育。過七天後,小孩長成,大小已與平常人無異,便各處走動,隨意打發日子去了。

那地方無法律,無私產,無怨憎。

那地方也有死亡,遇死亡時,身旁之人,皆以為這人自然數盡,從不悲戚。既無親屬,也無教法,便從無傾家蕩產埋葬死人習氣。人死以前,這人便能明白,故自己就在水中洗滌全身,極其清潔,走到無人處躺下。氣絕以後,即刻就有一只白色大鳥,飛來幫忙,把這死人收拾完事,不留蹤影。

…………

朱笛國王就只為了這本書上所載一切情形,輕視了他的王位,拋下了他的親屬與臣民,離開了他的本國,旅行了三年,方才歸來。

那年青人既明白了國王旅行的事情以後,就同國王說:“何所為而去,我已明白;何所得而來,還請見告。”

那國王就為年青人說出他旅行前後的經驗:

當我既然知道了地面上還有這樣一個方便國家後,我就決心獨自跑去,預備找尋這個古怪國土。我同你一樣,整整走了三年,過了無數的大河,爬過無數的高山,經過無數危險,有一天我終於就走到那個地方了。

到那地方時,看看一切皆恰與那本書上所記載的相合。地面生長的奇樹,浴池的華美,以及一切一切,無事無物不可以同書上相印證。可是只有一件事情完全不同,就是那地方無一個人不十分衰老,萎靡不振。到後一問,方知道原來這地方三年前大家還能極其幸福好好的過日子,當時卻有一個人民,在睡夢中看到一本怪書。書中載了無數圖畫,最末一頁方有這樣一個極小的字,“死”。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認識這個字,且為什麽懂到了這個字的意義。這人醒來很覺得惆悵,就做了一首贊美長生快樂的歌曲,各地唱去。從此一來,無人不感覺到死亡的可怕。由於死亡的意識占據到每個人心上,就無人再能夠滿足目前的生活。各人只想明白什麽地方有不死的國土,什麽方法可以不死,又無法去同安排這個世界的上帝接頭,故三年來全國人民皆在憂愁中過去,一切生活皆不如意,各人臉上顏色也就衰老憔悴多了。

朱笛國王到白玉丹淵國時,恰正是那個國土有人想到別一處去,找尋大德先知,向他詢問“上帝所思所在”的時節,眾人眼見朱笛國王顏色那麽快樂,眾人自視卻那麽苦惱,以為最快樂的人,當然也就是了解神的意見最多的人,故在朱笛國王來到本國,告給他眾人衰老憂愁原因以後,就詢問國王:

“什麽方法可以使人快樂?什麽方法可以使人不死!”

國王按照他那自己一分旅行的經驗,以及在本國國王位上,使用物力時那點無上魄力而成的觀念,就回答說:

“照我想來,對於你目前生活覺得滿足,莫去想像你們得不到的東西,你們就快樂了。至於什麽方法使人不死,我現在可回答不出。不過我們身體既然由於人類生養出來,當然也可由於人類思索弄得明白。”

幾句話使白玉丹淵國一部分人民得到了知足的快樂,一部分人民得到了研究的勇氣。那朱笛國王卻為了自己的快樂,與另外自己還不明白的秘密,因此回返本國了。

國王把他自己那分經驗說畢以後,想起一個得上帝幫助力量較少的人,既然還能夠多知道些活在地面上快樂的哲學,一個年青人有時也許比年老人知道得更多,就向年青人說:

“知足安分是一個使我們活到這世界上取得快樂的方法,我已經認識明白,為了快樂,我就回到本國來了。你現在明白了這個,你不久也應當回你中國了。我且問你,我們若不知足安分,是不是還有什麽方法得到快樂?我們若非死不可,是不是還有什麽方法能使我們全不怕死?你告給我,你告給我。”

那年青人想了半天,方開口說:

“不知足安分,也仍然可以得到快樂。就譬如我們旅行,我們為了要尋覓真理,追求我們的理想,搜索我們的過去幸福,不管這旅行用的是兩只腳或一顆心,在路途中即或我們得不到什麽快樂,但至少就可忘掉了我們所有的痛苦。至於生死的事,照我想來,既然向這世界極其幸福的人追尋不出究竟,或許向地面上那極不幸福的人找尋得出結果。”

這年青人回答了國王詢問以後,就離開了那朱笛國。他回到了中國,卻並不返家。由於他想明白,為什麽我們常常怕死,有什麽方法又可以使我們就不怕死。且以為年青人有時皆比年老人知道得多,極不幸福的人也許反明白什麽是幸福。同時記起為了“有所尋覓而去旅行”的哲學,於是在全中國各處走去,一直漂泊了二十五年。

他的旅行並不完全失敗,他在各樣地方各種人堆裏過了二十五年,因此有一天晚上,他當真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

得到了這東西後,他預備回家去看他那美貌公爵妻子去了。

…………

那胡子把故事一氣說完,到這時節,稍稍停頓了一下,向成衣人作了一個友誼的微笑。眾人中有人就問他:“這年青人究竟得到了些什麽?你又同年青人有什麽關系?如何知道他的事那麽詳細清楚?”

那胡子望望說話的一個,微笑著,在笑容裏好像說了一句話:“你要明白嗎?你還不明白嗎?”

另外也有人提出質問,那胡子於是便告給眾人:“那年青人旅行了二十五年,只是有一夜到一個深山中的旅店裏,聽到一個成衣匠說了一個故事,結尾時說了幾句話。他尋覓了二十五年,也就正是想聽聽這樣一種人說的這樣話語。成衣匠說的不差。”胡子說到這裏時,便向火堆前那個成衣匠低低的詢問,“你不是……這樣說過的嗎?你說過的。”他走過去把成衣匠拉起,讓大家明白他所說的成衣匠,就正是目前這個成衣匠。“我要說的那年青人所遇到的成衣匠就是他。他是一個男子,一個硬朗結實的男子。那年青人是誰,你們還要知道麽?你們試去眾人中找尋一下,不要只記著他三十年前的美麗風儀,他旅行了將近三十年,他應當老了,應當像我那麽老了!”

原來這胡子就正是正當年紀輕輕的時節,為了有所尋覓,離開了新婚美麗妻子同所有財富,在各處旅行了將近三十年的那個年青人!

為張家小五輯自《長阿含經》、《樹提伽經》、《起世經》

一九三三年四月作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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