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幕垂了下來,街面全然變成了黑黝了。

從窗裏透射出去的二十五燭光的燈,照得異樣模糊不清。街面是死寂的,除了偶爾有著最末次的夜之行色的匆急,映射出一點白的光亮的蠕動以外,只有那股沁人脾胃的冷郁的夜氣,和遠遠地傳來的幽悄而寒愴的叫賣聲,可以感覺得出來,聽得清晰而已。也許罷,再遇相當的時日,賣油炸燴的聲調會逐漸跟著日子的深沈而變作悒郁的,有人會同樣預感到北國之冬的悲哀嗎?

夜的黑黝誠然有幾分令人覺得可愛:那冷郁裏含有著嚴肅,慘淡裏含有著溫和,都是值得為一個孤獨者所癖好。是午夜的時分罷,偶立窗間默契著朦朧的空際,看不到一絲光,一顆星,而自然的確顯示出了一點神秘的意味,給夜的翅翼所籠罩著,而會引動出自己內心深切的留戀。南國的秋夜永遠都是透明的,那明快爽朗的色澤,常常使人感到至高的歡喜。然而,別來一年所織成的隔閡之網,是怎樣的日漸厚重呵。倘然浮浪者的生活是苦的,這倒是苦所給予我的好處。這真實的體驗,使我更深切的看到了人生苦樂的正面。那姿態,是那樣赤裸裸的,一絲不掛的,近似古代羅馬的細致的雕刻……

一匹微小的蛾在碰著窗間玻璃的面了。

光似乎在同它開了個永恒的玩笑,白蛾卻沒有一點疲乏神態,用著生之熱力作著最後的掙紮,沖了過去又給退了下來。等到太陽重新來臨時,那和人類照常所開的玩笑,也許會和微小的白蛾成為同樣愚昧無知的罷。

載《現代》第5卷第2期(1934年6月出版)

李一冰·十月之晨 呆下來,則坐到窗前凝望,只隔了一層晶明的薄玻璃,因為朝霧初退,江上山頭似乎全有些濕潤了。

時候是清晨,只是日光還未臨照到這個窗前來,天是淡白的,有點煙雨底情景,撩撥著,是永遠撩撥著一個人頂幽僻底哀愁的天氣;本來,因為心境的無著,夢遍多,夢醒又撚起煙卷在窗前沈坐下來了。

這回,為了生活已給自己弄憔悴了的心,雖住到這風物秀麗的江滸,也從不能有一回暢心的遊覽,給自己舒散起來。住到這兒,我仍是籌劃數字,籌劃費用支配;另一面,因為這兒是那樣無限的寂寞,使自己變成了十分孤獨,也十分暴躁的了。單調生活壓迫得連書也無心細讀了——望到沿江的泥灘,泥灘上一段腿陷到軟泥裏的小孩在盡情的玩水,悄悄的檢閃著珠色的貝殼,一些綿渺的思緒如煙的飄散來了。

兩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日,跟著朋友們跑到這邊來玩過。那時,為著生活比較得舒服,而一面也因為是過厭了都市的煤煙生活,曾到這邊來承受到一點清新的情調,有個很好的印象。我很記得,那時是曾用手指在軟泥灘上寫過一個句子,而這句子是:

“這淡青色的江和山,該是我們的住家。”

那時跟友人們都笑談過;今天,望到泥灘,軟滑的浮著,也不知為江潮幾度沖洗,惘然了。

朋友彤則因為受到生活底擠壓,病了心,多話頭的人是沈默了。自己則本來不多聒言的人,雖然,過往的有些良好的時候,是那麽健康與青春柔和的笑聲,然而,那終於也是那麽悠悠的走過去了。如今,我只是空口隨便笑笑,也隨便說些閑話,否則,我的沈默,是會招致到一班好人絕不吝惜地濫用“憐憫”到我這愁苦的臉色上來,更增加到自己的不安。所以,此時我是那樣一種憮然的神氣,若逢到人,我又會隨隨便便的開口笑笑了。

有人說我能住到這個江滸山頭是福氣,更有人則希望我在這靜寂生活中能有些努力,自己則仍是那麽拖著日子,負著感慨地活;此時我望望江水,讓這淡青的衰弱的顏色染到心裏去,心是沈滯到萬分。

像這種時候,舊時是穿著怪炫人的衣服,踏著最悠揚輕捷的步伐,迷住人。

於是,我想到許許多多友人,我想到許許多多遭遇,是那樣不平凡,那樣不冷落的遭遇,在心裏,只是十分的哀愁,十分的孤獨了。望望這被料峭的秋風摧殘了的禿樹,心裏只憂郁著,是一重古老的感傷,無限纏綿,無限繾綣。

朝日給對江山頭鑲上了一片金色,天氣是晴朗到夠舒服人,而心情卻永遠會那麽凝固著的了,我又吸著一枝煙卷,看一圈一圈的煙圈裊裊上升,凝矚遠江,許多許多絳色的帆檣叢集在一處,江水怪平靜地美麗。

我只是這樣懶懶地過了這個“晨光”——而這是一個淡青色的十日之晨的自記。

一九三二年春改舊作

載《現代》第1卷第1期(1932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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