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威爾士] 威廉·歐文·羅伯茨:職業人士(上)

尚曉進 譯

要不是那次,我並不會結識他。當然啦,我時不時會在肉店裏遇見他。那次,酒吧打烊後,我們一起站在人行道上,他跟我借火點煙。

“一起玩個通宵?”

“明兒要上班。”我把打火機放回口袋。

“我也是。”

他眼睛下吊著大眼袋。我們在黑獅旅店旁叫了輛出租車,來到市內的一家酒吧。周四的夜晚,學生不少。馬修拿酒去了老半天,我煩了,起身走過去。吧臺前:他和一個剪精靈系短發[1]的女人在激烈地爭吵,兩口子吵架的那種。

“抱歉。”他回到桌前,杯裏的酒濺到桌子上。

全盤招供,盡管我什麽也沒問。名叫雅德維加,他的前妻,來自克拉科夫[2]。(他強打精神。)三年的婚姻生活,沒有孩子。

“抱歉,”他是不是說得太多? “我今天一氣忙了十五個鐘頭。”

片刻後,他走了,杯中酒未盡。

幾個月過去了,沒有他的人影。去年十一月,他現身了:在《南威爾士回聲》的頭版。馬修在一家銀行外,一只樂購盒裝著他辦公桌裏的全部物件,保安站在他身後,“震驚”和“惱怒”兩個詞語劃過他前額。大標題是“銀行破產”,副標題為“管理混亂”。導語沒有指名道姓地公開指責,只有“失誤”、“罪責”和“註定如此”之類的黑體字眼。[3]

五月中旬,我在海灣區的樂加爾松餐館[4]慶祝嫂子的四十歲生日,前菜用過,正要上主菜時,有人帶著個金發女子進來了——那可不就是馬修?服務生領他去餐桌,就在隔壁一間,他卻沒看到我。

主菜進了肚子在消化。我從男洗手間回來,湊到他胳膊肘旁。他擡眼望著,一臉的迷惘,直到我自報家門——姓名,上次在哪兒碰面——他啪地彈個響指,咧嘴一笑,記起我來了。但沒有向約會的女伴介紹我。她三十歲出頭,面容安寧柔和,合掌支著下巴,仿佛在公開祈禱似的。還是那樣,我們都需要一點兒私密空間。

我們這桌的人套上外套要走的當兒,馬修來到我身邊。

“我說,換個地方……能聊一聊嗎?”

“聊聊?”

“職業性的。”

生硬地一點頭。“當然。”

他接過我的名片。

“謝謝。”

自此後,他每周約見我。這樣糊弄大家,我心裏也過意不去,不過馬修並非他的真名,她也不叫雅德維加。但他們都是現實生活中的人,我可以保證,可作為職業人士,我必須遵守某些職業規則。

他煩惱的根源是這樣的:

馬修之前是位銀行家,他父親也是銀行家,但並非以前的那種——我們的父輩們過去常常要穿上最體面的衣服去向他們乞求貸款的那類銀行家。馬修的業務多是堂皇的跨國交易。他渾身流著金錢的血液,泛著銅綠的色澤。有次,他躺在沙發上接受心理治療時,回憶起一個夢境——一頭紮入潔凈而澄澈的硬幣裏,硬幣像貼心密友般將他托浮起來。他反復回到這個話題,就像追著尾巴轉圈的狗。

“我被捅了刀子。”他把大部分責任推給一個人:我們就叫他艾德裏安吧。他比馬修稍年輕一點,但顯然同樣野心勃勃。“如果不是那個混蛋,我還在上班呢。可是,我真是被捅了刀子。”

“刀子”是個能指,請原諒我的用語。這個字眼將他拖入深淵,他在深淵裏掙紮著,直到我們倆誰都無法再承受。我決定按常規進行治療,追本溯源,找出最初的心靈創傷。他父親以前是個點石成金的大富翁,一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運籌帷幄,一招勝過一招。至少,傳說中是這樣的——馬修九歲喪父。

他跟母親不親:很少見到她。他們是天主教徒。雅德維加也信天主教。她跟他離婚了,理由是他過於工作狂,還愛財如命。他受不了一個人,於是沈迷於泡酒吧,隨便搭個女伴,免得一個人回家。他在銀行裏曾經兩度升職,錦上添花的是,他進了高風險的恒生證券交易所,從事我稱之為合法化的國際賭博活動。

馬修覬覦過部門經理的位子。他說,他天生有這個才幹,可是艾德裏安得到了這個位子。艾德裏安小他兩歲,顯然比他更出色。可他看到的就只有“刀子”的意象,艾德裏安就是那個捅刀子的人,直到最後,把療程攪得一團糟。事情弄得顛三倒四。馬修覺得他一點兒沒有好轉,責任在我。現在他憎恨的人是我。

一天晚上,我在希思科克酒吧的吧臺前等酒時,有個女人,天知道是誰,從對面的沙發上朝我微笑,她和兩個年輕很多的女孩子坐在一起。不過,等我喝光最後一杯啤酒時,猛然間想起,她是馬修帶到樂加爾松餐館的情人。我總不能視而不見,走過去不打個招呼吧,對不?她目送著兩個女孩子離開,對我說她叫安娜。

“我的兩個博士生,”她沖著門口點點頭,“很聰明的女孩子。”她的專業是政治學。“感謝你幫他。”她把小包一甩搭上肩。

“工作而已。”

職業本能讓我想到,馬修從未提過安娜,這點很有意味。看她說起他的樣子,顯然兩人很親密。她對我們的治療情況一清二楚,不過她也尊重我這方需要對此保密。

“我也在盡力幫他,以我的方式。讓他認清自己,看清他的處境,換個角度;看得更透徹些,也許吧。”

“換什麽角度呢?”

“社會的角度。這點很重要:不是弗洛伊德[5]那套。”

可以想見,這話我要較真了。“這是個觀點問題。”

“馬修的案例並非如此。”

“我不這麽認為。”

“噢,你可以不這麽認為,對吧?”同情冰釋了她的怒氣。

“他會挺過來的,”我說,“我肯定。”

“我希望自己也有這個信心。”

下次進行談話治療時,我問他:“馬修,你願意說說安娜嗎?”

“不。”

“為什麽?”

“不想談。

“為什麽?有特別原因嗎?”

“因為我不想談。”他頓了頓,“拋開她,我不想談論安娜。沒有意義。我倒寧願更深入地談談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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