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在南國是木棉花的季節,是暴風雨的季節。

比拳頭都大的木棉的殷紅花朵,像人頭似的,從四五丈高的精裸醜陋的樹幹上,不時“托落”的摔到泥土上來。它沒有香氣,連野草的清香它都沒有。它不想來媚人,這粗魯樸直的家夥!它不結果,不結任何好看或是好吃的果。它只曉得開花,它的職務是開花,它自己唯一樂趣和安慰也是開花。這古怪的樹,它要開完了血色的花朵,落完了血色的花朵,才開始萌芽抽葉!

市上盡多的是荔枝,市上盡多的是美人蕉。

可是木棉花不因自己的醜陋而灰心的!

五月,在南國是木棉花的季節,更是暴風雨的季節!

天氣一徑是悶熱得像只炒紅的大砂鍋,太陽嚙住了地面不動。土地渴得要死,草木都暈過去了。雪糕、汽水、涼粉,排成了微弱得可憐的警戒線。可是,嚇,還不夠一秒鐘,便給融成了水,又化成了氣!

豆大的汗珠,依舊從每根毛孔裏跳出來,呼喊著。

一切都在掙紮著臨死前的喘息!(可是還有三兩只蟬,躺在濃綠堆裏歌頌著!)

東南角上有一片雲,看去還不夠半畝大,可是就在這裏面,隱住了一種沈悶的鼓噪聲。

像是一只大鵬烏翅鳥飛過來,翅膀遮斷了太陽!幾塊雲沖上來了,更多的幾塊雲追上來了,旁的,起先不知它們躲在那兒的,現在都跑出來了,趕上來了。

灰白色的壓迫!白的雲像是洶湧的怒潮,在邊緣上直展開來,飛馳過來,搶過來!後邊,深灰色的、黑色的,像是海,不見它動,不過你覺得它在漲,在臃腫,像是什麽穩固的有力的東西在向你移近來。

橫跨馬路的布標語,滿孕了風,發狂似的凸著癟著,癟著又凸著,“嘩啦!”從肚臍直撕到耳朵,碎了,市招在亂晃,亂撞,亂跳,亂喊。車輪像逃避風的追逐似的,滾得飛快!滾得飛快!飛快!到處都是匆迫的、慌亂的關門窗的聲音。

暴風雨到了!

一條血紅的電光劃破了長空,這是宣誓!接著便是一片鼓噪的不過還是沈悶的雷聲。

血紅的電光再閃,照到先前疏罅的灰黑雲塊中間都填滿了,再也沒有漏縫了,完全打作一氣了。

於是血紅的電光,再閃第三遍,從西邊直劃到東邊,有半個天!

一個雷,一個焦雷,跟著炸翻了轉來,再一個,又一個……

風像發了狂,樹像發了狂,草像發了狂,一切都站起來,奔過去,跑過來吶喊,呼號,它們要連根帶泥的直掀到半天裏去,他們都高興得狂喊著“時候到了!”“終後今天到了!”

雨像是再也不能忍耐的瀑布,像是奮躍的獅子,像是威廉退爾裏的急奏,像是長城倒了,黃河翻了,一片,似乎又是雜亂可終究是一片的喊殺聲。樹葉狂喜得翻過背來逆上去,草片跳躍著,屋瓦嚇得擠得更緊,更密,在歡躍的水珠下懾服著,抖顫著。

沒有悠閑的蟬聲,四周都是愉快的、宏壯的、舒困的音樂。

載《現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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