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去痰盂里吐你不會到外面去吐惡心!妻還想罵下去,卻欲言又止了,一臉的怨憤。

我不太理解妻幹麼反應那麼強烈,不就是一口痰。你嚷嚷什麼,我自然會擦掉的。當我拿草紙要擦,奇跡出現了,我看見地板上的綠痰蠢蠢挪動著,已經挪開一段距離,原來的位置毫無痕跡。細看那口挪動的濃痰竟是一只碩大的綠蜘蛛,圓形肚子,八只長腿,肚子比家蜘蛛要來的小,腿比家蜘蛛要來得長,樣子比家蜘蛛要美麗得多。這是一種劇毒的山蜘蛛。多年前我和妻子初次約會,去南山春遊曾經見過,當時妻子驚訝於它的美麗,竟想捉來制成標本以示紀念。但畢竟懼怕它的劇毒,不敢去捉。現在這種美麗的結網動物竟然從我嘴里吐出,使我驚訝不已,連連後腿,急急回頭告妻子道,蜘蛛,綠蜘蛛,我吐出一只綠蜘蛛。

我的慌亂根本沒有引起妻子的注意,我幹脆上前推她,蜘蛛,我真吐出一只綠蜘蛛。妻甩開我推她的手,低吼,神經病。你吐出一口痰,一口比蜘蛛更令人嘔心一百倍的痰,你給我擦掉。

你看地板上有痰沒有。

我說得很委屈,妻便順了目光,去察看地板,我趕緊自覺跟著去看地板,綠蜘蛛在地板上八只長腿一張一弛,似乎很有目的地朝某個方向挪動著。我又提醒道,蜘蛛,綠蜘蛛。妻呆呆看了一會,收回目光,惡我幾眼,命令道,擦掉。我說,什麼東西痰。地板上確實沒有痰嘛。神經病。妻的表情明顯增加了一種內涵:冷漠。她說完就不再理我,調整一下姿勢繼續看她的電視,無所謂我是否執行命令去擦她所謂的濃痰。妻怎麼看不見那只綠蜘蛛,那確實是只綠蜘蛛啊,在地板上拖著銀白的蛛絲爬動著。她是不是裝傻,她不敢正視這個現實,她的丈夫嘴里吐出一只綠蜘蛛,這實在令人嘔心,同時又十分不幸,表明我得了空前絕後無以名之的怪病,死期已近。

最初的慌亂過後,我顯得異常冷靜,我並不怎麼關注我吐出一只綠蜘蛛這件事,無非也就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怪病,與很多人要得癌癥一樣,最後大不了一死。我想死了就死了,只要死的不那麼痛苦。我倒更關注我吐出的那只綠蜘蛛,我要看看它究竟要去哪里要幹些什麼我很遺憾妻子居然看不見我吐出的這只綠蜘蛛,跟我初次約會看見的那只綠蜘蛛沒什麼兩樣,它那麼美麗地在地板上挪動著,它爬到墻腳了,它停止了運動,它在沈思,它沈思的樣子很可愛,縮著八只長腿將肚子撐得高高的,不時翹出一只長腿搔搔背部,大概就是它思考的部位,它想什麼它又開始爬動了,緣墻而上,八只長腿印在潔白的墻上,美麗得使我想起那個遙遠的夢幻的春日,綠蜘蛛安居於自己織的大網中央,其中有水珠懸著。我凝視蛛網故作高深道,蛛網就是八卦,透過蛛網圓形的風景里面有山、有水、有雲、有天,綠蜘蛛居於風景正中,無聲無息做屬於自己的夢。妻說,真好看。我伸手就要去捉。妻叫道,有毒。就在這時,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冷顫,覺得蜘蛛的毒液浸透了全身。綠蜘蛛真他媽能幹,它在我體內呆了那麼多年,居然讓我渾無知覺。現在我毫無準備地把它吐掉了,這樣說或許不對,不是我吐掉它,是它要離開我,嘴是它選擇的通道。它幹嗎不選擇肛門,它一點也不照顧我的面子。它匆忙地朝窗戶爬去,它爬上玻璃,它爬不動了,身子往玻璃碰了一下,八只長腿拼命抖動,險些滑落。它可能沒見過玻璃這種東西,它迷惑了,靜靜地注視玻璃外面自己的影子和黑夜。它想出去我打開窗戶讓它出去。開窗的聲響震動了它,它急速擺動長腿沿窗而上,恍如逃亡,繼而發現背後並沒有東西追擊,步子漸緩,於半空停住,俯視下面廣大的空間。忽地懸空一躍,拉一條銀線,再躍,再拉一條銀線,它在結網。它必須生活在自己織的網中,它一定也在我體內織了一個大網。我忽然頓悟,對蜘蛛的生存方式憤怒無比。我冷哼一下脫下拖鞋,手伸窗外,從外向內,對準蜘蛛,猛擊下去。蜘蛛像個球體擲地有聲,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它顯得愚蠢之極,只把身子縮成一團,用長腿圍護脆弱的肚子。我提起另一只腳重重踩下,我聽見綠蜘蛛的肚子在拖鞋和地板之間爆裂的悶響。我心里充滿了惡意的快樂。

幾分鐘後,我提起鞋子驗屍,真正叫我吃了一大驚。根本沒有蛛屍,鞋子和地板之間是一片踩爛了的粘糊糊的濃痰。大約就是我剛才吐的那口濃痰。那麼綠蜘蛛竟是幻象,我怎麼會有幻象我是不是瘋了我幹麼要瘋我一點都不知道,我晚上一切都很正常啊。怪不得妻不斷罵我神經病,看來我的某根神經確實出了毛病,我抱歉地對妻笑笑,說,真是一口痰。妻的兩只鼻孔哼哼兩下,什麼也沒哼出,我看見她鼻孔內的毛隨風而倒。你哼個屁。我現在就擦。我掏過整刀草紙坐在地板上擦。我第一次發覺自家嘴里吐的東西原來那麼令人嘔心,我完全原諒了妻的惱怒。我擦光了整刀草紙,地板卻越來越粘乎,並散發著人體內臟的惡臭。濃痰似乎已深深印入地板,形狀確實蠻像蜘蛛,圓形肚子,八只長腿。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練就一口如此深厚的內功,吐痰居然印入地板之中。大約這又是幻象,我決定擦光它,不留痕跡。我提了地拖來拖,地拖比較適合大面積粗糙作業,我拖來拖去,反把痰跡擴大了幾倍。這使我怒不可遏,我就不信擦不凈它,我扔了地拖,改用抹布,端來一盆水,蹲地上用全身的力量來回擦洗,幾乎將地板擦去一層。這樣幹了足足有半小時,弄得手腳完全酸麻。停下一看,蜘蛛似的痰跡還是那麼鮮明地印在地板之中。見了活鬼!晚上到底怎麼啦我說得像屈原天問似的那般悲憤無奈,終於感動了旁冷著的妻子,她“啪”地一聲關掉電視,好像電視讓她看了一夜,很對不住她。然後走到距我一米處,居高臨下,用巫婆的口氣說,別折騰了,你永遠也擦不幹凈它了。

我仰視妻子,默然無言,很快產生某種濃烈而厚重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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