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保組的房子在場部的路口上,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你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因為它粉刷得很白,還因為它在高崗上,大家到場部趕街,老遠就看見那間房子;它周圍是一片劍麻地,劍麻總是睛綠色,劍麻下的土總是鮮紅色。我在那裡交待問題,把什麼都交待了,我們上了山,先在十五隊後山上種玉米,那裡土不好,玉米有一半沒出苗。我們就離開,晝伏夜行,找別的地方定居。最後想起山上有個廢水碾,那裡有很大一片丟荒了的好地,水碾裡住了一個麻瘋寨跑出來的劉大爹。誰也不到那裡去,只有陳清揚有一回想起自己是大夫,去看過一回。我們最後去了劉大爹那裡,住在水碾背後的山窪裡,陳清揚給劉大爹看病,我給劉大爹種地。過了一些時候,我到清平趕街,遇上了同學。他們說,軍代表調走了,沒人記著我們的事。我們就回來。整個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在人保組裡呆了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氣氛還好,人家說,問題清楚了,你准備寫材料。後來忽然又嚴重起來,懷疑我們去了境外,勾結了敵對勢力,領了任務回來。於是他們把陳清揚也叫到人保組,嚴加審汛。問她時,我往窗外看。天上有很多雲……

人家叫我交待偷越國境的事。其實這件事上,我也不是清白無辜。我確實去過境外。我曾經打扮成老傣的模樣,到對面趕過街。我在那裡買了些火柴和鹽,但是這沒有必要說出來。沒必要說的話就不說。

後來我帶人保組的人到我們住過的地方去勘查,我在十五隊後山上搭的小草房已經漏了頂,玉米地招來很多鳥。草房後面有很多用過的避孕套,這是我們在此住過的鐵證。當地人不喜歡避孕套,說那東西阻斷了陰陽交流,會使人一天天弱下去。其實當地那種避孕套,比我後來用過的任何一種都好。那是百分之百的天然橡膠。

後來我再不肯帶他們去那些地方看,反正我說我沒去國外,他們不信。帶他們去看了,他們還是不信。沒必要做的事就別做。我整天一聲不吭。陳清揚也一聲不吭。問案的人開頭還在問,後來也懶得吭聲。街子天裡有好多老傣、老景頗背著新鮮的水果蔬菜走過,問案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了一個人。他也想去赴街,可是不到放我們回去的時候,讓我們呆在這裡無人看管,又不合規定。他就到門口去喊人,叫過路的大嫂站住。但是人家經常不肯站住,而是加快了腳步。見到這種情況,我們就笑起來。

人保組的同志終於叫住了一個大嫂。陳清揚站起來,整理好頭發,把襯衣領子折起來,然後背過手去。那位大嫂就把她捆起來,先捆緊雙手,再把繩子在脖子和胳膊上扣住。那大嫂抱歉地說,捆人我不會啦。人保組的同志說,可以了。然後他再把我捆起來,讓我們在兩張椅子上背靠背坐好,用繩子攔腰捆上一道,然後他鎖上門,也去趕集。過了好半天他才回來,到辦公桌裡拿東西,問道:要不要上廁所?時間還早,一會回來放你們。然後又出去。

到他最後來放開我們的時候,陳清揚活動一下手指,整理好頭發,把身上的灰土撣干淨,我們倆回招待所去。我們每天都到人保組去,每到街子天就被捆起來,除此之外,有時還和別人一道到各隊去挨斗。他們還一再威脅說,要對我們采取其它專政手段——我們受審查的事就是這樣的。

後來人家又不懷疑我們去了國外,開始對她比較客氣,經常叫她到醫院去,給參謀長看前列腺炎。那時我們農場來了一大批軍隊下來的老干部,很多人有前列腺炎。經過調查,發現整個農場只有陳清揚知道人身上還有前列腺。人保組的同志說,要我們交待男女關系問題。我說,你怎知我們有男女關系問題?你看見了嗎?他們說,那你就交待投機倒把問題。我又說,你怎知我有投機倒把問題?他們說,那你還是交待投敵叛變的問題。反正要交待問題,具體交待什麼,你們自己去商量。要是什麼都不交待,就不放你。我和陳清揚商量以後,決定交待男女關系問題。她說,做了的事就不怕交待。

於是我就像作家一樣寫起交待材料來。首先交待的就是逃跑上山那天晚上的事。寫了好幾遍,終於寫出陳清揚像考拉熊。她承認她那天心情非常激動,確實像考拉熊。因為她終於有了機會,來實踐她的偉大友誼。於是她腿圈住我的腰,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想像成一棵大樹,幾次想爬上去。

後來我又見到陳清揚,已經到了九十年代。她說她離了婚和女兒住在上海,到北京出差。到了北京就想到,王二在這裡,也許能見到。結果真的在龍潭湖廟會上見到了我。我還是老樣子,餓紋入嘴,眼窩下烏青,穿過了時的棉襖,蹲在地上吃不登大雅之堂的鹵煮火燒。唯一和過去不同的是手上被硝酸染得焦黃。

陳清揚的樣子變了不少,她穿著薄呢子大衣,花格呢裙子,高跟皮靴,戴金絲眼鏡,像個公司的公關職員,她不叫我,我絕不敢認,於是我想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質,放到合適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我的本質是流氓土匪一類,現在做個城裡的市民,學校的教員,就很不像樣。

陳清揚說,她女兒已經上了大二,最近知道了我們的事,很想見我。這事的起因是這樣的:她們醫院想提拔她,發現她檔案裡還有一堆東西。領導上討論之後,認為是文革時整人的材料,應予撤銷。於是派人到雲南外調,花了一萬元差旅費,終於把它拿了出來。因為是本人寫的,交還本人。她把它拿回家去放著,被女兒看見了。該女兒說,好哇,你們原來是這麼造的我!

其實我和她女兒沒有任何關系。她女兒產生時,我已經離開雲南了,陳清揚也是這麼解釋的,可是那女孩說,我可以把精液放到試管裡,寄到雲南讓陳清揚人工授精。用她原話來說就是:你們兩個混蛋什麼干不出來。

我們逃進山裡的第一個夜晚,陳清揚興奮得很。天明時我睡著了,她又把我叫起來,那時節大霧正從牆縫裡流進來,她讓我再干那件事,別戴那撈什子。她要給我生一窩小崽子,過幾年就耷拉到這裡。同時她揪住乳頭往下拉,以示耷拉之狀。我覺得耷拉不好看,就說,咱們還是想想辦法,別叫它耷拉。所以我還是戴著那撈什子。以後她對這件事就失去了興趣。

後來我再見陳清揚時,問道,怎麼樣,耷拉了吧?她說可不是,耷拉得一塌糊塗。你想不想看看有多耷拉。後來我看見了,並沒有一蹋糊塗。不過她說,早晚要一塌糊塗,沒有別的出路。我寫了這篇交待材料交上去,領導上很欣賞。有個大頭兒,不是團參謀長就是政委,接見了我們,說我們的態度很好。領導上相信我們沒有投敵叛變。今後主要的任務就是交待男女關系問題。假如交待得好,就讓我們結婚。但是我們並不想結婚。後來又說,交待得好,就讓我調回內地。陳清揚也可以調上級醫院。所以我在招待所寫了一個多月交待材料,除了出公差,沒人打攪,我用復寫紙寫,正本是我的,副本是她的。我們有一模一樣的交待材料。

後來人保組的同志找我商量,說是要開個大的批斗會。所有在人保組受過審查的人都要參加,包括投機倒把分子,貪污犯,以及各種壞人。我們本該屬於同一類,可是團領導說了,我們年輕,交待問題的態度好,所以又可以不參加。但是有人攀我們,說都受審查,他們為什麼不參加。人保組也難辦。所以我們必須參加。最後的決定是來做工作,動員我們參加。據說受受批斗,思想上有了震動,以後可以少犯錯誤。既然有這樣的好處,為什麼不參加。到了開會的日子,場部和附近生產隊來了好幾千人,我們和好多別的人站到台上去。等了好半天,聽了好幾篇批判稿,才輪到我們王陳二犯。原來我們的問題是思想淫亂,作風腐敗,為了逃避思想改造,逃到山裡去。後來在黨的政策感召下,下山棄暗投明。聽了這樣的評價,我們心情激動,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打倒王二!打倒陳清揚!斗過這一台,我們就算沒事了,但是還得寫交待,因為團領導要看。在十五隊後山上,陳清揚有一回很沖動,要給我生一群小崽子,我沒要。後來我想,生生也不妨,再跟她說,她卻不肯生了,而且她總是理解成我要干那件事。她說,要干就干,沒什麼關系。我想純粹為我,這樣太自私了,所以就很少干。何況開荒很累,沒力氣干。我所能交待的事就是在地頭休息時摸她的乳房。

旱季裡開荒時,到處是熱風,身上沒有汗,可是肌肉干疼。最熱時,只能躺在樹下睡覺。枕著竹筒,睡在棕皮蓑衣上,我奇怪為什麼沒人讓我交待蓑衣的事。那是農場的勞保用品,非常貴。我帶進山兩件,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從別人門口順手拿來的。一件也沒拿回來。一直到我離開雲南,也沒人讓我交還蓑衣。

我們在地頭休息時,陳清揚拿斗笠蓋住臉,敞開襯衣的領口,馬上就睡著了。我把手伸進去,有很優美的渾圓的感覺。後來我把扣子又解開幾個,看見她的皮膚是淺紅色。雖然她總穿著衣服干活,可是陽光透過了薄薄的布料。至於我,總是光膀子,已經黑得像鬼一樣。

陳清揚的乳房是很結實的兩塊,躺著的時候給人這樣的感覺。但是其它地方很纖細。過了二十多年,大模樣沒怎麼變,只是乳頭變得有點大,有點黑。她說這是女兒做的孽。那孩子剛出世,像個粉紅色的小豬,閉著眼一口叼住她那個地方狠命地吃,一直把她吃成個老太太,自己卻長成個漂亮大姑娘,和她當年一樣。

年紀大了,陳清揚變得有點敏感。我和她在飯店裡重溫舊情,說到這類話題,她就有恐慌之感。當年不是這樣。那時候在交待材料裡寫到她的乳房,我還有點猶豫。她說,就這麼寫。我說,這樣你就暴露了。她說,暴露就暴露,我不怕!她還說是自然長成這樣,又不是她搗了鬼。至於別人聽說了有什麼想法,不是她的問題。

過了這麼多年我才發現,陳清揚是我的前妻哩。交待完問題人家叫我們結婚。我覺得沒什麼必要了。可是領導上說,不結婚影響太壞,非叫去登記不可。上午登記結婚,下午離婚。我以為不算呢。亂秧秧的,人家忘了把發的結婚證要回去。結果陳清揚留了一張。我們拿這二十年前發的破紙頭登記了一間雙人房。要是沒有這東西,就不許住在一間房子裡。二十年前不這樣。二十年前他們讓我們住在一間房子裡寫交待材料,當時也沒這個東西。

我寫了我們住在後山上的事。團領導要人保組的人帶話說,枝節問題不要講太多,交待下一個案子罷。聽了這話,我發了強驢脾氣:媽媽的,這是案子嗎?陳清揚開導我說: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每天要干多少這種事,又有幾個有資格成為案子。我說其實這都是案子,只不過領導上查不過來。她說既然如此,你就交待罷。所以我交待道:那天夜裡,我們離開了後山,向做案現場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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