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為陳清揚在我進山後會立即來看我,但是我錯了。我等了很久,後來不再等了。我坐在小屋裡,聽著滿山樹葉嘩嘩響,終於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我聽見浩浩蕩蕩的空氣大潮從我頭頂湧過,正是我靈魂裡潮興之時。正如深山裡花開,龍竹筍剝剝地爆去筍殼,直翹翹地向上。到潮退時我也安息,但潮興時要乘興而舞。正巧這時陳清揚來到草屋門口,她看見我赤條條坐在竹板床上,陽具就如剝了皮的免子,紅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長,直立在那裡,登時驚慌失措,叫了起來。陳清揚到山裡找我的事又可以簡述如下:我進山後兩個星期,她到山裡找我。當時是下午兩點鍾,可是她像那些午夜淫奔的婦人一樣,脫光了內衣,只穿一件白大褂,赤著腳走進山來。她就這樣走過陽光下的草地,走進了一條干河溝,在河溝裡走了很久。這些河溝很亂,可是她連一個彎都沒轉錯。後來她又從河溝裡出來,走進一個向陽的山窪,看見一間新搭的草房。假如沒有一個王二告訴她這條路,她不可能在茫茫荒山裡找到一間草房。可是她走進草房,看到王二就坐在床上,小和尚宜挺挺,卻嚇得尖叫起來。

陳清揚後來說,她沒法相信她所見到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真的事要有理由。當時她脫了衣服,坐在我的身邊,看著我的小和尚,只見它的顏色就像燒傷的疤痕。這時我的草房在風裡搖晃,好多陽光從房頂上漏下來,星星點點落在她身上。我伸手去觸她的乳頭,直到她臉上泛起紅暈,乳房堅挺。忽然她從迷夢裡醒來,羞得滿臉通紅。於是她緊緊地抱住我。

我和陳清揚是第二次做愛,第一次做愛的很多細節當時我大惑不解,後來我才明白,她對被稱作破鞋一事,始終耿耿於懷。既然不能證明她不是破鞋,她就樂於成為真正的破鞋。就像那些被當場捉了奸的女人一樣,被人叫上台去交待那些偷情的細節。等到那些人聽到情不能恃,丑態百出時,怪叫一聲:把她捆起來!就有人沖上台去,用細麻繩把她五花大綁,她就這樣站在人前,受盡羞辱。這些事一點也不討厭。她也不怕被人剝得精赤條條,拴到一扇磨盤上,扔到水塘裡淹死。或者像以前達官貴人家的妻妾一樣,被強迫穿得整整齊齊,臉上貼上濕透的黃表紙,端坐著活活憋死。這些事都一點也不討厭。她絲毫也不怕成為破鞋,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討厭的是使她成為破鞋那件事本身。

我和陳清揚做愛時,一只蜥蜴從牆縫裡爬了進來,走走停停地經過房中間的地面,忽然它受到驚動,飛快地出去,消失在門口的陽光裡。這時陳清揚的呻吟就像泛濫的洪水,在屋裡蔓延。我為此所驚,伏下身不動。可是她說,快,混蛋,還擰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後,陣陣震顫就像從地心傳來。後來她說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報應。

她說自己要遭報應時,一道紅暈正從她的胸口褪去。那時我們的事情還沒完。但她的口氣是說,她只會為在此之前的事遭報應。忽然之間我認頭頂到尾骨一齊收緊,開始極其猛烈的射精。這事與她無關,大概只有我會為此遭報應。

後來陳清揚告訴我,羅小四到處找我。他到醫院找我時,醫院說我不存在,他找隊長問我時,隊長也說我不存在,最後他來找陳清揚,陳清揚說,既然大家都說他不存在,大概他就是不存在罷,我也沒有意見。羅小四聽了這話,禁不住哭了起來。

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我不應該因為尖嘴婆打了我一下而存在,也不應該因為她打了我一下而不存在。事實上,我的存在乃是不爭的事實。我就為這一點鑽了牛角尖。為了驗證這不爭的事實,慰問團來的那一天,我從山上奔了下去,來到了座談會的會場上。散會以後,隊長說,你這個樣子不像有病。還是回來喂豬吧。他還組織人力,要捉我和陳清揚的奸。當然,要捉我不容易,我的腿非常快。誰也休想跟蹤我。但是也給我添了很多麻煩。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悟到,犯不著向人證明我存在。

我在隊裡喂豬時,每天要挑很多水。這個活計很累,連偷懶都不可能,因為豬吃不飽會叫喚。我還要切很多豬菜,劈很多柴。喂這些豬原來要三個婦女,現在要我一個人干。我發現我不能頂三個婦女,尤其是腰疼時。這時候我真想證明我不存在。

晚上我和陳清揚在小屋裡做愛。那時我對此事充滿了敬業精神,對每次親吻和愛撫都貫注了極大的熱情。無論是經典的傳教士式,後進式,側進式,女上位,我都能一絲不苟地完成。陳清揚對此極為滿意。我也極為滿意。在這種時候,我又覺得用不著去證明自己是存在的,從這些體會裡我得到一個結論,就是永遠別讓別人注意你。北京人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千萬別讓人惦記上。

過了一些時候,我們隊的知青全調走了,男的調到糖廠當工人,女的到農中去當老師。單把我留下來喂豬,據說是因為我還沒有改造好。陳清揚說,我叫人惦記上了。這個人大概就是農場的軍代表。她還說,軍代表不是個好東西。原來她在醫院工作,軍代表要調戲她,被她打了個大嘴巴。然後她就被發到十五隊當隊醫。十五隊的水是苦的,也沒有菜吃,呆久了也覺得沒有啥,但是當初調她來,分明有修理一下的意思。她還說,我准會被修理到半死。我說過,他能把我怎麼樣?急了老子跑他娘。後來的事都是由此而起。

那天早上天色微明,我從山上下來,到豬場喂豬。經過井台時,看見了軍代表,他正在刷牙。他把牙刷從嘴裡掏出來,滿嘴白沫地和我講話,我覺得很討厭,就一聲不吭地走掉了。過了一會,他跑到豬場裡,把我大罵了一頓,說你怎麼敢走了,我聽了這些話,一聲不吭。就是他說我裝啞巴,我也一聲不吭。然後我又走開了。

軍代表到我們隊來蹲點,蹲下來就不走了。據他說,要不能從王二嘴裡掏出話來,死也不甘心。這件事有兩種可能的原因,一是他下來視察,遇見了我對他裝聾作啞,因而大怒,不走了。二是他不是下來視察,而是聽說陳清揚和我有了一腿,特地來找我的麻煩。不管他為何而來,反正我是一聲也不吭,這叫他很沒辦法。

軍代表找我談話,要我寫交待材料,他還說,我搞破鞋群眾很氣憤,如果我不交待,就發動群眾來對付我。他還說,我的行為夠上了壞分子。應該受到專政。我可以辯解說,我沒搞破鞋。誰能證明我搞了破鞋?但我只是看著他。像野豬一樣看他,像發傻一樣看他,像公貓看母貓一樣看他。把他看到沒了脾氣,就讓我走了。

最後他也沒從我嘴裡套出話來。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別人說,我不是啞巴,他始終不敢相信,因為他從來沒聽我說過一句話。他到今天想起我來,還是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想起這一點,我就萬分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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