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碩:清代《西遊記》道家評本解讀(中)



汪淇、黃周星的《西遊證道書》首倡《西遊記》為“證道”之書。[7]為了使其“證道”之說成立,便假托此小說為元初全真派教主丘處機所作,並為此而偽造了一篇元代著名文人虞集的序文。明刊本《西遊記》都沒有題作者姓名,這部小說的作者為何許人氏,至今還是個謎。假托為道教教主所作,便為後來的道士們競說《西遊記》提供了一個有力的借口和支撐點。


汪淇、黃周星對《西遊記》的本文也做了些修改。據有的學者比勘,《西遊證道書》加了一段江流兒故事,彌補了明刊本敘述中的一些漏洞,修改了一些詩贊里的拙劣句子,文字上更加通暢、雅潔。[8](前言)但是,刪去了一些所謂庸俗開玩笑的文字,也就削弱了原來的諧謔情趣,尤其是第四十四回里改寫了孫悟空在車遲國帶領豬八戒、沙僧大鬧三清觀,將道教三祖的神像丟進廁所茅坑的一小節,將茅坑改作水池,為此刪去了他們的戲謔不敬的話語和豬八戒的一段極粗俗的褻瀆神聖的順口溜。這固然文雅了一點,但卻失去了原作的那種對神仙大不敬的潑辣韻味,有損原作的風格。後出的幾部道家的評本,正文就基本采用此書,原因自明。


汪淇、黃周星對《西遊記》的總體認識,是比較符合實際的。第一回評語開頭說:“彼一百回中,自取經以至正果,首尾皆佛家之事,其間‘心猿意馬’、‘木母金公’、‘嬰兒姹女’、‘夾脊雙關’,又無一非玄門妙諦。”所以,對小說各回的解說,一方面沿襲了前人的“魔以心生,亦以心滅”之說,只是將謝肇淿取自《孟子》的“求放心”三字,改作更為通俗的“收放心”,部分情節仍持此義進行解說,即便有所引申,尚未遠離文本;另一方面又牽合道家的陰陽五行的理念進行解說,謂一些情節“妙合金丹大旨”。所謂“五行攢簇”、“五行生克”,原是道家解說客觀世界的抽象理念;“木母金公”、“嬰女姹女”一類術語,在道家修煉理法中有其特殊的喻義,而且只見於小說的部分回目、詩贊中,故事情節里少有體現,所以魯迅說“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克之常談”。[3]此書中這一類的解說,就變成了牽合附會。如第二十一回收伏沙僧,取經一行四人一馬組合完成,本無別的意思。評語卻做出了這樣的解說:“流沙河畔,收得悟凈,則四象和合矣,五行攢簇矣,此一部《西遊》之小團圓也。”爾後又說:“四眾之來,或先或後,初若無意湊合,而其中實有鐵板次序,井然不紊亂。”何則?“土非火不生,故出門即收心猿”;“火無水不能既濟,故次收意馬”;“水勝則生木,故次收八戒”……如此解說顯然是強行附會到五行相生之理上,而且即便如所言,有此五行相生之次序,與小說所寫也不相符,小說稱孫悟空為“金公”,何曾謂之屬“火”?即便說得圓通,對解讀小說有什麼益處?在小說回目中,“嬰兒”也只是指代紅孩兒怪、朱紫國太子等少年人,“姹女”也只是指代想要與唐僧交媾的女魔,而小說正文沒有更深的喻義。第四十四回回目作“法身元運逢車力,心正妖邪度脊關”,正文中只是寫到車遲國城外的地勢:“灘頭上坡阪最高,又有一條夾脊小路。兩座大關,關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而評語卻望文生義,牽合到道家修煉內丹之用語,說是“車遲國之夾脊雙關,即我身之夾脊雙關”。並且又以車遲國在取經人的行程中,前有過黑水河,後有過通天河,“兩河之河,合之車遲國之車,夫是之謂河車”。“河車”也是道家修煉內丹的術語,指人體內臟中精氣運行之所在,陰陽交媾中“結胎”之處。回目中用此術語,完全有可能是作者有意作那樣的暗示,或者是作者熟悉道家賦予這些語詞的特殊內涵,但小說正文里只是寫了車遲國的地理情況,後面的情節更與之了無相通之處。評語接下來又說:前過黑水河遇鼉妖,後過通天河遇黿妖,“鼉”“黿”,也不過如“龍虎”、“龜蛇”之托名耳。意思是像道家煉內丹的術語中的“龍虎”、“龜蛇”一樣,也是比喻陰陽交媾的。小說情節完全沒有這種意思。這樣的解說,可以說是開了道家曲意附會之先河。


不過,《西遊證道書》中雖然有些地方是用道家的陰陽五行之說對《西遊記》做了牽強附會的解說,卻還沒有陷入得太深,像上面解說車遲國一節的例子還只是極少數:開了牽強附會之門,卻還沒有完全說成是證金丹之道的書。在其眾多的評語中,也還有一些借題發揮的諷世之語。如第二十回降黃風怪,評語曰:“如黃風嶺上之物,未現本相,則為洞主,為大王;既現本相,不過一偷油老鼠耳。”“推此以論,聖賢豪傑,奸雄亂賊,莫不如此。”第五十二回評語,還就太上老君的童子、青牛先後偷寶出來作魔,嘲謔這位道祖“雖非鈐束不嚴之過,亦未免謾藏誨盜矣!觀《道德經》五千言,字字精密老到,何所行與所言不侔乎?”更屬不諧和之音。《西遊證道書》實際上只是半拉子“證道書”,後來道士們接過其“證道”衣缽,附會為金丹大旨之書,卻又攻擊其中“多戲謔之語,狂妄之詞”,原因就在於此。這兩個方面,大概都是數十年後陳士斌作《西遊真詮》的誘因。





陳士斌的《西遊真詮》刊行於康熙後期。(卷首尤侗序末署“康熙丙子中秋西堂老人尤侗撰”,此丙子為康熙三十五年。據日本學者太田辰夫《西遊記研究》十五《結語》,日本靜嘉堂文庫藏本卷首有康熙三十三年陳士斌自序,其書原刻當在康熙後期)卷首尤侗序仍持“三教一理”的觀念,並以此解釋陳士斌道名“悟一子”之取義,稱之為“三教一大弟子”。其實,陳士斌只是借助尤侗之文名以傳其書,並不認同尤侗序中的意見。他依遵《西遊證道書》,認定小說為祖師丘處機真人所作,並基本采用了《西遊證道書》刪改過的文本,卻又菲薄其謂小說為“仙佛同源”、大旨為“收放心”之說。他說:“長春真人留傳此書,本以金丹至道開示後世,特借玄奘取經故事,宣暢敷演,明三藏之麗彀成真,由盡控而罪命;三徒之幻身成真,由修命而盡性。雖各有漸頓安勉之殊,而成功則一,皆大覺金仙也。……後人不識為仙家大道,而目為佛家小說,持心猿意馬、心滅魔滅之浮談,管窺蠡測,失之遠矣。”[6](《西遊真詮》第100回評語)他是將《西遊記》小說看作一部借名托相而演繹道家的金丹大道的書。對這部小說的這種定性的論斷,比起他所貶抑的前出之“收放心”說,顯然更增加了一層一廂情意的主觀牽合成分。“長春真人留傳此書”之說,原來就是偽托,“以金丹至道開示後人”云云,更難於從小說中得到印證了。


陳士斌是在主觀認定《西遊記》是借名托相演繹道家金丹大旨的總體觀念下,逐回詮釋各回的故事情節,實際上故事情節只是借以演繹道家之教義、道術的緣機和材料,詮釋完全變成了附會。尤侗序中稱此書為“勾《參同》之機,抉《悟真》之奧”,可說是道出了其基本特點。所以,各回的評語大都是劈頭便以解題的方式,或就回目,或就情節,說出一個道家的修煉理論。如第一回寫孫悟空的出身,回目作“靈根孕育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評語開頭云:“此明大道之根源,乃陰陽之祖氣,即混元太極之先天無中生有之真乙,能盡心知性而修持之,便成真金不敗,與天地齊壽也。”第二回寫孫悟空學道,回目樸實,只是情節的概括,評語就情節中孫悟空不學術、流、動、靜四科,而求“長生之道”一事,曰:“此明金丹大道,真妙真傳,微示取坎填離,使知歸本合元神之大意。”各回概括題旨之後,都是博引道書及其他著述,申述其意。

這類評語夾雜著許多沒有讀過道書的讀者無法理解其意的道家修煉理念、術語,實在是太玄虛奧妙。小說開頭幾回,確實存在著道家修煉的內涵,如孫悟空選學“長生之道”一事,就是就道書《太上老君內觀經》演繹出來的,所以評語還算不上荒謬,只是丟棄了小說之神話美的韻味。到後來的作為小說內容之主體的八十一難,要事事歸之於道家修煉之理法上,便必然是牽強附會,無中生有,荒謬不堪了。例如第十八回高老莊收八戒,原是取經隊伍組合的一個環節,寫出豬八戒性情之俗氣。評語卻博引《周易》、《老子》、《莊子》之語,大談陰陽男女化生之道,說是“偏陰偏陽,獨修一物”,“皆非天理”。其後還說到這回正文中的詩內有“鴛鴦蛺蝶”之句,“俱形容匹偶雙飛之景象,乃陰陽交泰之文也”。這種道家的陰陽交泰之論,與豬八戒強行入贅高老莊之事,顯然大不相吻合。中間還說到高老莊這個地名,就喻“老、莊高妙之道”,更是望文生義。最後將“陰陽之道”落實到孫悟空變作女子模樣接近豬八戒以便捉拿之一段情節上,說是孫悟空乃“真乙之氣”,“外陰而內陽”,“本為女子”,“非變相也,現本相也”,“老孫做老婆,老豬做老公,真天造地設一對絕色白頭好夫人(妻)也”。這回本來是一段極尋常的情節,卻生出如此近於胡扯的解說,除了說明評點者挖空心思地一定要附會到道家修煉理念上,再也找不出另外的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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