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女孩給媽媽叫進屋裏去吃煎餅。他一個人留在園子裏繼續工作。三天來他一直在糊制這只鶴,禁不住要一一追憶當日他守望舅舅工作時的那種熱切心情。他希望,憑著自己的記憶,能把眼前這只風箏做得跟舅舅做的那只一模一樣。也許這願望在他的心底已經潛伏了二十幾年了。他痛切感到,每一個孩子至少應該有一只風箏,在天上,雲上,馬上。他朦朦朧朧感到,眼前這只風箏一定要做好.要飛得高且飛得久,這樣,才對得起三個孩子,和舅舅,和自己。當初舅舅為什麼要做一只鶴呢?他一面工作,一面這樣問自己。他想,舅舅一定向他解釋過的,只是他年紀太小,也許不懂,也許不記得了。他很難決定:放風箏的人應該是哲學家,還是詩人?這件事,人做一半,風做一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表面上,人和自然是對立的,因為人要拉住風箏,而風要推走風箏,但是在一拉一推之間,人和自然的矛盾竟形成新的和諧。這種境界簡直有點形而上了。但這種經驗也是詩人的經驗,他想。一端是有限,一端是無垠。一端是微小的個人,另一端,是整個宇宙,整個太空的廣闊與自由。你將風箏,不,自己的靈魂放上去,放上去,上去,更上去,去很冷很透明的空間,鳥的青衢雲的千疊蜃樓和海市。最後,你的感覺是和天使在通電話,和風在拔河,和迷迷茫茫的一切在心神交馳。這真是最最快意的逍遙遊了。而這一切一切神秘感和超自然的經驗,和你僅有一線相通,一瞬間,分不清是風雲攫去了你的心,還是你擄獲了長長的風雲。而風雲團仍在天上,你仍然立在地上。你把自己放出去,你把自己收回來。你是詩人。

太陽把金紅的光收了回去。月季花影爬滿他一身。弄琴人已經住手。有鳥雀飛回高挺的亞歷山大椰頂,似在交換航行的什麼經驗。啾啾囀囀。嘁嘁喳喳唧唧。黃昏流行的就是這種多舌的方言。鳥啊鳥啊他在心裏說,明天在藍色方場上準備歡迎我這只鶴吧。

終於走到了河堤上,他和女孩子們。三個小女孩尤其興奮。早餐桌上,她們已經為這件事爭論起來。真真說,她要第一個起跑。雅雅說真真才七歲,拉不起這麼大的風箏。一路上小佩佩也嚷個不停,要爸爸讓她拿風箏。她堅持說,昨夜地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把風箏“放得比汽球還高。”

“你人還沒有風箏高,怎麼拿風箏?不要說放了。”他說。

“我會嘛!我會嘛!”四月底的風吹起佩佩的頭發,像待飛的翅膀。半上午的太陽在她多雀斑的小鼻子上蒸出好些汗珠子。迎著太陽她直霎眼睛。星期天,河堤很少車輛。從那邊違建戶的小木屋裏,來了兩個孩子,跟在風箏後面,眼中充滿羨慕的神色。男孩約有十二三歲,平頭,拖一雙木展。女孩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兩條辮子翹在頭上。他舉著那只白鶴,走在最前面。綠喙,赤冠,玄裳,縞衣,下面垂著兩條細長的腿,除了張開的雙翼稍短外,這只白鶴和他小時候的那只幾乎完全一樣。那就是說,隔了二十多年,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

“雅雅,”他說。“你站在這裏,舉高一點。不行,不行,不能這樣拿。對了,就像這樣。再高一點。對了。我數到三,你就放手。”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放線。走了十幾步,他停下來,回頭看著雅雅。雅雅正盡力高舉白鶴。鶴首昂然,車輪大的翅膀在河風中躍躍欲起。佩佩就站在雅雅身邊。一瞬間,他幻覺自己就是舅舅,而站在風中稚髫飄飄的那個熱切的孩子,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握著線,就像握住那一端的少年時代。在心中他默濤說:“這只鶴獻給你,舅舅。希望你在那一端能看見。”

然後他大聲說:“一——二——三!”便向前奔跑起來。立刻他聽見雅雅和真真在背後大聲喊他,同時手中的線也松下來。他回過頭去。白鶴正七歪八斜地倒栽落地。他跑回去。真真氣急敗壞地迎上來,手裏曳著一只鶴腿。

“一只腿掉了!一只腿掉了!”

“怎麼搞的?一他說。

“佩佩踩在鳥的腳上!”雅雅惶恐地說。“我叫她走開,她不走!”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佩佩閃著淚光。

“叫你舉高點嘛,你不聽!”他對雅雅說。

“人家手都舉酸了。佩佩一直擠過來。”

“這好了。成了個獨腳鶴。看怎麼飛得起來!”他不悅地說。

“我回家去拿膠紙好了,”真真說。

“那麼遠!路上又有車。你一個人不能——”

“我們有漿糊,”看熱鬧的男孩說。

“不行,漿糊一下子幹不了。雅雅,你的發夾給爸爸。”

他把斷腿夾在鶴腹上。他舉起風箏。大白鶴在風中神氣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乘風而去。三個女孩拍起手來。佩佩淚汪汪地笑起來。違建戶的兩個孩子也張口傻笑。

“這次該你跑,雅雅,”他說。一聽我數到三就跑。慢慢跑,不要太快。”

雅雅興奮得臉都紅了。她牽著線向前走。其他的孩子跟上去。

“好了好了。大家站遠些!雅雅小心啊!一——二——三!”他立刻放開手。雅雅果然跑了起來。沒有十幾步,白鶴已經飄飄飛起。他立刻追上去。忽然竄出一條黃狗,緊貼在雅雅背後追趕,一面興奮地吠著。雅雅嚇得大叫爸爸。正驚亂間,雅雅絆到了什麼,一跤跌了下去。

他厲聲斥罵那黃狗,一面趕上去,扶起雅雅。

“不要怕,不要怕,爸爸在這裏。我看看呢。膝蓋頭擦破一點皮。不要緊,回去搽一點紅藥水就好了。”

幾個小孩合力把黃狗趕走,這時,都圍攏來看狼狽的雅雅。佩佩還在罵那只 “臭狗”。

“你這個爛臭狗!我教我們的大鳥來把你吃掉!”真真說。

“傻丫頭,叫什麼東西!這次還是爸爸來跑吧。”說著他撿起地上的風箏,和滾在一旁的線球。左邊的鶴翅掛在一叢野草上,勾破了一個小洞。幸好出事的那只腿還好好地別在鶴身上。

“姐姐跌痛了,我來拿風箏。”真真說。

“好吧。舉高點,對了,就這樣。佩佩讓開!大家都走開些!我要跑了!”

他跑了一段路,回頭看時,那白鶴平穩地飛了起來,兩只黑腳蕩在半空。孩子們拍手大叫。他再向前跑了二三十步,一面放出麻索。風力加強。那白鶴很瀟灑地向上飛升,愈來愈高,愈遠,也愈小。孩子們高興得跳起來。

“爸爸,讓我拿拿看!”佩佩叫。

“不行!該我拿!”真真說。

“你們不會拿的,”他把線球舉得高高的。“手一松,風箏不曉得要飛到哪裏去了。”

忽然孩子們驚呼起來。那白鶴身子一歪,一條細長而黑的東西悠悠忽忽地掉了下來。

“腿又掉了!腿又掉了!”大家叫。接著那風箏失神落魄地向下墜落。他拉著線向後急跑,竭力想救起它。似乎,那白鶴也在作垂死的掙紮,向四月的風。

“掛在電線上了!糟了!糟了!”大家嚷成一團,一面跟著他向水田的那邊沖去,野外激蕩著人聲,狗聲。幾個小孩子擠在狹窄的田埂上,情急地嘶喊著,絕望地指劃著倒懸的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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