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有一首歌》我的淚水

——不過,也許現在還不太晚,也許現在還來得及。我們還來得及存一座山,或者存一片海,我們如果肯下決心,也許還來得及為我們的孩子儲存一些幸福的遠景。

 

范大哥

范大哥是我們的老鄰居,十多年前曾經比鄰而居,十多年後又都在石門落戶,所以每次在路上相遇,總覺得特別親切。

他有著一副東北男兒的高大身材,雖然有五十多歲了,平常仍然總是一件白襯衫一條牛仔褲的打扮,騎著腳踏車跑來跑去,曬得紅紅的臉龐上總帶著朗爽的笑容。

那天,和他在石門國小的門口碰見了,兩個人都是為了給孩子送中飯來的,交換了一些照例的寒暄之後,他忽然告訴我:

“我有了老家的消息了,我娘還在!還住在齊齊哈爾呢!”

聲音裏有著一種渴望與人分享的興奮和快樂。我趕快向他道賀,不是嗎?這不是一件很值得道賀消息嗎?

然後,他就騎上車子走開了。我站在學校門口的夾竹桃下,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在陽光裏,他的頭發原來已經花白了。

齊齊哈爾,齊齊哈爾,多好聽的名字!是哪一省的省會呢?是怎麽樣的一種白山黑水呢?一個我只在初中地理課本上讀過的名字,一個對我全然陌生的地方,卻竟然可能是我朋友的故鄉,在那裏,住著他三十多年來沒能再見過的親娘。

而對一位三十多年沒有見過她的兒子的老婦人來說:桃園,石門,這些好聽的名字恐怕也只能給她一種模糊的概念了吧!一個少小時就離家的兒子,做母親的每次想起他來,恐怕也仍然只能有一種模糊的思念和模糊的親愛了吧。

忽然覺得世間有些安排實在是一種不可理喻的浪費!我和範大哥雖然說是老鄰居,但是卻從來也沒有深交,這麽多年了,每次相遇,也不過就是談天氣或者談孩子那麽幾句話而已。可是,我卻能看過他二十多歲的樣子,又能再看到他五十多歲的樣子;我能夠看出歲月在他臉上所劃下的細微的痕跡,我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家、他的妻與子、他的事業,甚至還能了解到一些他的興趣和嗜好。

但是,在萬裏之外,在寒冷的齊齊哈爾,有一個老婦人卻只能在夢裏想象她兒子成長後的音容笑貌,再怎麽樣也無法為地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來。想著在萬裏之外,在寒冷的齊齊哈爾,一位年老的母親,無論她再怎麽樣努力、也無法把我眼前的陽光、身邊的夾竹桃,和那個高大的愛穿白襯衫牛仔褲男子的背影,還有充塞在這整個島上的豐饒和富足帶入她的夢裏。

想著她的徒勞的努力,我心裏也有些什麽開始疼痛起來。

 

兩根扁擔 

原來是一種嘻哈笑鬧的氣氛的。

在芝加哥近郊一間小餐館裏,玫如和秀英請我吃牛排,多少年沒見面的老同學了,湊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可以開懷大笑的話題。

當然,我們是盡量壓低了嗓子來說話的,可是,遇到精彩處,實在是不能不笑出聲來。三個穿戴整齊、看起來都很富泰的中年婦人,卻像小女孩一樣,在桌前拼命地忍住笑,把臉都憋紅了。大概這本身就已經是一幅很可笑的畫面,因而使得隔桌的客人不斷地對我們注視,然後也感染了我們的快樂,開始朝我們微笑起來。

玫如正在說她的先生,去年從美國回大陸探親時的一段趣事:

“他呀!在美國住了幾十年、一個人旅行慣了,到哪兒去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瀟灑勁兒,這次回去,可是把他給整慘了!

他去浙江鄉下看他的母親,帶了很多東西,下了飛機,他也像在美國的時候一樣,把大小七、八件行車都往旁邊一擱,然後就站在那裏等紅帽子來。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都沒人過來,他只好自己到詢問臺去問,才知道,這個飛機場不單沒有紅帽子,也沒有計程車。

這下子,他可傻了眼了!行李雖然不是很重,可是大包小包的,兩個手實在沒辦法一起拿。而他在要回去之前,只告訴了自己的家人在哪一天會到,住進哪一家旅館,可就沒說飛機的班次,也沒叫他們任何人來接飛機。這下子,舉目無親的,他該怎麽辦才好呢?

終於,一個熱心的服務員很高興地跑了過來,說:

“行了!有解決的辦法了。”

解決的辦法就是服務員手上的那一根扁擔,也不知道怎樣費事才去替他找來的。於是,把七、八件行李分成兩份,掛在肩擔兩頭,於是,我們這位先生就扛起扁擔開始他回家的第一段路:——從飛機場走到旅館。

唉喲!你們想一想,我家那個老爺,從生下來到現在,什麽時候用過他的肩膀啊!”

玫如一面說,一面笑。我和秀英都認得玫如的先生,戴著金絲邊眼鏡,只抽一種牌子的煙絲,化工博士出身的他,文質彬彬如玉樹臨風,平日講話都是輕言細語的。想像著這樣一棵臨風的玉樹挑起一根扁擔,兩邊晃著七、八個大小不同的美同名牌皮箱的樣子,我和秀英簡直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別笑!別笑!後面還有!”

“等他好不容易到了旅館,剛挨到服務臺的前面,就聽到有人在提他的名字。站在櫃臺前向服務生打聽他消息的那個人他完全不認識,樣子很蒼老,手上也拿著一根扁擔。他只好把行李放下,走過去自我介紹。想不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人竟然是他的二弟,從老家坐火車到旅館來接他,手中的空扁擔就是為他的行李而準備的。”

這個時候,有些什麽感覺不大對了,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都安靜了下來。

兩個相見不相識的同胞兄弟,面對面地站著。一個人手裏拿著一根扁擔,這樣的相遇,這樣的重逢,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人覺得可笑的了。

我竭力忍著,可是淚水還是不聽話地湧了出來,在打開皮包找到手帕之後,一擡頭,正好遇到鄰桌客人投過來的驚訝和迷惑的眼光。

 

老金 

老金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一直住在國外,最近回來開會,在臺灣的朋友合起來請他吃飯,來了十多個人,挺熱鬧的。

這天晚上,大家興致都很高,聚在一起,什麽都可以聊,老金更是滔滔不絕,向我們報告這別後十年的一切概況:

“你們知道嗎?我前陣子回去過一次,跑了一大圈哩!”

大家當然都明白他指的是哪裏,這是一個最時髦的話題,於是,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準備聽他的了。

老金很知道他的優勢,於是,面帶得色地開始向我們這些人形容起他所見到的種種來了。他跑得可真遠!去了那麽多地方,見過那麽多山那麽多水,那些都一直是我夢裏的山河啊!

我要承認,在我心裏,是有一點嫉妒他的,可是,在開始的時候,我仍然能夠平心靜氣地聽他的描述。畢竟,每一個人都有著不盡相同的命運,我就容忍一下他的優勢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當他再說下去的時候,有些什麽使我不安了,他說:

“你們知道嗎?我去過的好些地方,就是大陸上的朋友也不能隨便進去的,如果不是我的外國護照,如果不是我的特殊身份,普通老百姓是絕對進不去的呢!”

我還不能很清楚地知道,到底是什麽讓我開始生氣,可是,我知道的是一定要轉變話題才行。於是,我小聲地央求他:

“老金,講別的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斷地小聲央求他,可是老金沒注意到我,正講到得意之處的他仍然滔滔不絕:

“真的,在那種地方,不講特權是行不通的呀!”

終於,有些什麽東西在我心中轟然炸襲。我受不了了,不得不站起來,大聲地對他說:

“我不聽得不得?不聽行不行?”

老金呆住了,朋友們也都呆住了,丈夫從桌子對面向找投來警告的眼光,我沒有辦法解釋我失常的行為,只好一轉身跑了出去。

外面是清涼的夜晚,敦化南路林蔭茂密,我一個人走在寬敞的人行道上,風吹過來,才發現淚已流滿臉。

怎麽樣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呢?

怎麽樣,才能把我紛亂的不安與憤怒理出個頭緒來呢?

當然,我知道,有很多回去過的人都是懷著一種嚴肅的心情的。但是,假如有幾個,只要有幾個人像老金,假如他在臺灣和在大陸都以特權自居並且還沾沾自喜,那麽,要怎樣才能彌補他所造成的錯誤呢?

對我們來說,事情還很簡單,今天晚上生了他的氣,明天就可以不理他,實在忍不住了,還可以寫封信或者寫說文章來罵他,出氣的方法總是有的。

我聽到丈夫從後面追過來的腳步聲了,可是,在南國清涼美麗的夜晚裏,我怎樣也止不住那奔湧而出的惶急的熱淚。

Views: 53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