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有一首歌》主婦生涯

一家之主

 

嫁給他是因為一念之差:

“愛貓的丈夫一定愛家、愛孩子。”

愛貓的他果真很愛家、很愛孩子,不過,我沒能預知的一點是:他愛孩子的方式,可跟他愛貓的方式大大地不一樣。

對貓,他是縱容溺愛到連我也要生氣要吃醋的程度。孩子們和我常常叫家裏那只泰國貓是“爸爸的姨太太”。那真是一只很會看人臉色也很會下工夫的壞貓,偏偏男主人一看到它就渾身骨頭都會發酥,無論它做了什麽錯事,闖下多大的禍,都不準我們罵它一句。下班後第一句話,通常都是問:

“貓咪吃飽了沒有?”

可是,孩子們所受的待遇卻不同了,雖然不能說是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卻時常是一些連我也覺得不忍的嚴格要求。說也奇怪,兩個孩子從小也很聽爸爸的話,偶爾賴皮一下,只要他們爸爸的濃眉一挑,馬上乖乖地照做了。於是,有時候我也會利用這種態勢,在我下達了好幾次都無法成功的命令之後,我也會說:

“再不聽話,我就打電話叫爸爸回來。”

這個方法,到目前為止,還是每次都很有效驗,通常都是在我拿起話筒開始撥號的時候,孩子就趕快表示出願意合作的態度來了。

女兒三年級的時候。從學校裏拿回一張家庭訪問表,裏面有一欄是填寫父母對子女的管教方式,分成“嚴厲”、“民主”、“放任”等等幾種不同的等級,我以為她會填“民主”那一格,因為,我覺得我們幾年來的努力還算夠標準。誰知道,八、九歲的女兒拿起筆來毫不考慮地就填上:

“爸爸:嚴厲。”

“媽媽:放任。”

站在地旁邊的我當時就笑出聲音來了。可不是嗎?誰說過的:十歲以下的孩子是“真人”。真的一語就遭破了她父母的作為與心態、可不是嗎?我和她的父親什麽時候才能做到真正的“民主”呢?我們不過是一直在她的生活裏扮演著“黑臉”和“白臉”的角色,哪會真正給過孩子們一些什麽民主的待遇呢?

看他把孩子罵哭了的時候,我總會心軟,總急著想去安慰孩子。其實,孩子就是在哭著的時候,心裏也是明白的,明白爸爸這樣做是為了他們好。爸爸雖然嚴厲了一點,而媽媽的安慰有時候卻實在是一種放任,一種縱容啊。

因此,我越來越覺得,他愛孩子愛得其實比我要深多了。所以,在他動怒的時候,我也和孩子們一樣,趕快乖乖地照他的要求去做。兒子有一次小聲地問我:

“媽媽,你也怕爸爸嗎?”

“是呀!爸爸生氣的時候我也會怕啊。”

“可是,他都是為我們好啊!你不信,你看下次要是你不再亂花錢賣東西,我和姊姊都乖乖吃飯的話,你看爸爸還會不會生氣?”

有時候,我想,能夠把太太和孩子調教成這樣,他這一家之主也實在很足以自豪了。

 

反覆的心

 

每次在兩個孩子把我吵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渴望能有和丈夫單獨出遊的機會。

好懷念那些過去了的日子。新婚後的那些個周末假日,我們兩個人總是會手拉手去看一場電影,然後在布魯塞爾的街頭閑逛一陣,再去買些零食帶回家,在燈下對坐,可以聊上一個晚上。

日子雖然過得很拮據,但是,春天的時候,他總會帶我去荷蘭看郁金香,夏天我們會去山上或者湖邊野餐,秋天一起去不斷落著葉的森林裏散步,檢一些奇形怪狀的樹枝回來釘在墻上,冬天雪下得太大的時候,我們就會在屋裏生起火來,他在桌前寫他的實驗報告,我在旁邊一針一針地縫我新做的衣裳。

只有兩個人相對的日子是多麽逍遙啊!

回國以後,孩子來了,在初為人父母的那幾年裏,心裏和眼裏都是孩子,從來沒想到過要出去玩的事,有五、六年都沒進過電影院,更別提去爬山或者劃船了。

可是,等孩子大一點的時候,就很想帶他們出去玩了。只是,每次在幫兩個人都穿戴好了以後,還沒走出門,我就已經疲累不堪;出門之後,這個要吃冰,那個要喝水,要東要西的,使我窮於應付,最後總是會又累又氣地回到家來。

結婚十年紀念那一天,帶上兩個孩子去日月潭住了幾天,整個行程裏,他們竟然打去打回。在洗出來的相片上,我或者丈夫總是皺著眉站在兩個嬉笑扭打的孩子後面,整整兩卷底片,竟然沒有一張是眉頭舒開的。

那次下定決心了,我對孩子說:

“下次如果再帶你們一起出來玩,媽媽就是豬!”

下一次,發了狠,把孩子托給朋友照顧,我和丈夫單獨跑了一趟花蓮和中橫。

風景仍然秀麗、山川並沒有改變,可是,盡管我們手拉手,一副瀟灑甜蜜的樣子,卻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種逍遙的心境裏去了。

白天在山上跑的時候,看到好者的風景,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說:

“下次一定要帶他們來看一看。”

晚上在旅館裏,總忍不住想打個電話回去,問問他們睡了沒有?就算電話裏朋友一再保證孩子很乖,已經早早上床睡了,我們仍然會胡思亂想,不知道家裏會發生什麽事。

玩了兩天,沒什麽興頭,草草結束,趕快飛車趕回家去。一路上都在自責,覺得自己實在太自私了,把那樣乖巧可愛的兩個孩子放在家裏,實在是很荒唐的事。孩子們多麽無辜啊!在最應該出來吸收自然界裏種種知識的時候,卻被自私又愚昧的母親拋在家裏。

於是,下一次的旅行計劃,當然是以他們為主了。甚至在剛上路的那一天裏,我還確實引導過他們對自然界觀察的興趣和方向,盡量做好一個溫柔、耐心而又有智慧的母親該做的事。

問題是,他們並不很合作,三天下來,終於還是像以前那樣打打鬧鬧地回到家來。

把行李都卸下來以後,我對孩子說:

“下次如果再帶你們一起出去玩……”話還沒說完,兩個孩子一起搶著接下去:

“媽媽就是豬!”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是啊!他們已經把我看透了,知道在這一生裏,我是會不斷地反復著我自己的錯誤。知道在這一生裏,無論如何,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種種恩怨與牽絆,是永遠也理不出頭緒來的了。

 

多出來的一天

 

平常按部就班地過日子,倒也沒什麽煩惱,只是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一直來不及做。

今天早上。趕著趕著到了學校,原來該上課的學生卻停課受訓去了,忽然發現,眼前竟然多出來整整的一天!

好興奮,可以做好多我一直想要做的事了。於是,先去花店,買了一大把荷蘭紫新,一簇一簇的細碎小花,像繡出來的深紫淺紫的雲霞。可以畫水彩、粉彩,還可以畫一張十二號左右的小小油畫,用白色做背景,再配上新做的金色古典的畫框,正好可以掛在客廳那一面空了很久的墻上,該有多好。

而且,我還可以整理一下我的舊稿,裏面有幾段早就想重新改寫的,也許可以寫出點什麽來。想一想,有整整一天是我可以自由支配的、可以做多少事啊!

買好了花,經過萊場,看著那麽多新鮮的菜蔬和瓜果,忍不住停了下來,想著平日難得那麽早上菜場,就順便買了一些回去吧。

當然,還要給孩子買些夏天的薄衣服和襪子,女兒前幾天還嚷著頭發夾子都不見了,眼前的小攤子上擺得可是琳瑯滿目,我就好好地選了幾樣。

等開車經過高速公路回到家來,已經是正午了,把花插進瓶裏,趕快去冰箱裏找些東西來果腹。孩子們都在學校,一個人的午餐很容易解決,草草吃完,正準備動筆,卻發現了丈夫昨夜為我帶回來的冰淇淋。

怎麽辦呢?當然是先來享受冰淇淋了,順便翻一下買來的雜志和新書。屋子裏安靜又清爽,躺在長沙發上,一頁一頁地翻著,時間就這樣一頁一頁地翻過去了。

等到我發現的時候,下午已經過去一大半了。趕快收心養性,洗筆調色,剛坐到畫架前,就有人來收水費,有人來收電費,孩子也放學了。女兒問我跳舞衣服洗好沒有?晚上學校要表演,才想起來該去洗衣店,順便還要送些衣服去干洗,到了洗衣店,除了拿回女兒的舞衣之外,還拿回兩塊大地毯。於是,為了要把地毯放回原位,總得先要把那兩間房間整理一下才行。

然後,天就黑了,丈夫也下班回到家來。吃完晚飯後就送大的孩子去學校表演,回來再催小的去洗澡上床,等到一切的紛紛亂亂都就緒了之後,才發現,我這多出來的一天仍然和平常的日子一樣,只剩下在晚上在燈下的那一點點時間了。花仍然在瓶裏像雲霞一般的盛開著,稿紙仍然雪白雪白的攤在桌上,我這一天雖然好像也做了不少事,可是,原來興致勃勃計劃著要做的事卻一樣也沒做到。

忽然想到,我的一生也許也會就像這樣地過去,在燈下的我,不禁悚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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