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格林拜恩: 詩歌及其秘密(下)

有哪位藝術家,有哪位詩人不應該感謝康德?他剝奪了詩人的行為能力,但他沒有使詩人失去魅力。詩人們總是位於思想史的陰面,在迷失方向的長期漂泊之後,除了返歸故土,難道他們還有什麽別的要求?在幾百年里,他們把詩藝術的自主擴建成了一種堡壘,並進一步擴建成了一種令外人難以進入的地下墓穴體系,這難道不令人驚嘆嗎?他們本人也許不知道,在墓穴的墻里,在縱橫交錯的墓道里究竟隱藏著什麽東西。在地下深處出現的也許只是詩人往昔自信的幽靈。每一位詩人都宣稱曾親眼見過那個幽靈。那里肯定有某種東西在活動。詩人在寫詩時,這種東西有時在他的顱頂下面打著節拍。一個模糊不清的、永遠也無法查明的謎,一個古老的家族秘密的殘余,每一位加入秘密會社的新人都嚴守這個秘密,都向下走進這個內心的迷宮。這也許就是還有詩人在不斷寫詩的主要原因。詩人冷對一切輕視,克服一切阻力,即使在當今這個信息時代依然筆耕不輟。詩能夠存續至今的真正原因就在於其隱晦性。



如果我重新探討了詩藝術誕生的條件,那麽就其放射性的內核而言,即在闡明詩藝術的魅力方面,我並不比他人更聰明。一個問題是詩藝術的精神前提,正如人們所描述的那樣,這種前提在古代表現為神靈的作用,在現代則表現為它所特有的神經物理學(譯注:神經物理學亦名神經生物物理學,是生物物理學的一個分支,它揭示了人類大腦認知、思維和意識的理論與技術基礎。)另一個問題就是,精神前提是如何變成藝術的,這種藝術的用途在於在讀者的心中點燃璀璨的煙火。經過數十年的實踐,我覺得詩藝術能產生效果的真正原因仍然藏在暗處,或者至少模糊不清。只要一件事情無法徹底澄清,無論是專家還是外行都有理由談論其秘密。

詩歌可以是多種多樣的,其結構和寫法各異,但所有好詩的特色都在於某種無法徹底破解的奧秘。好詩充滿特殊的語言機智,具有音節魔力,技巧純熟,情趣盎然,如夢如幻,想象奇崛,所有這些因素都不能說明好詩的神秘性。神秘性乃是詩歌整體的增值額。無論人們怎樣解釋詩歌,即使我把詩歌看作激發心理反應的總譜,詩歌的秘密也沒有得到破解,秘密依然是秘密。當我們吞吞吐吐地說不清楚的時候,只好采取謙卑的態度。我必須說實話,必須承認:關於詩歌秘密的探討總是圍繞著一個盲點在轉圈。這個盲點可以是一切可能的事物。它也許是母語本身的幽靈,幽靈剛向詩人顯現,就立即飄走了。它也許是對一種美與自然和諧的堅信,這種美屢屢遭到庸眾的否認,它是一種內燃的美,而在詩歌的大門外,庸眾對內燃之美的感受力似乎早已消失。它也許是詩行中自然流露的與後世對話者的共鳴,這個對話者就是一個從未來來到詩中的你。它也許是只在詩歌中發生的一種令人心碎的、朝向終點的、生命的運動,這個終點比逐行醞釀好的詩歌的尾聲更厚重。它也許是一種自大狂,一種使人變好的自大狂。盡管秘密有時清晰地顯現了出來,但是孤獨的詩人永遠也無法徹底看透它。關於秘密,有些詩人比其他的詩人知道得更多;而一流詩人則覺察到,秘密總是蔑視詩歌的作者,並把他貶為無名的創造者。有人說:隱喻比隱喻的作者更聰明。還有人快活地說道:這幾行妙語肯定是某人口授給我的。然而盲點依然存在,它仍舊未被認識。


我個人認為,詩歌表現的是人對超驗世界的信仰和對豐富多彩的此岸世界的忠誠。我覺得詩歌秘密的玄妙性是由兩種事物構成的,它是對此岸的熱愛和對形而上學的好奇的混合體。證據何在?只有在詩人那里才能發現兩者的和諧,只有在詩歌中才會出現純粹理念與具體現象成功和解的瞬間,而神學家很少能做到,哲學家則幾乎永遠也做不到兩者的結合。和解的建議總是來自詩,很少出自柏拉圖和康德這些哲人。如果有位哲學家突然打破沈默,開始談論和解,那麽他的言論就顯得尤其珍貴。最近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興致大發,慨然施恩,他宣稱:“精神和思想進步有賴於哲學家的不斷活動,哲學家應該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論證的科學家和浪漫的、非推論的詩人之間不停地來回運動,當他厭倦了前者時,就可以關注後者,反之亦然。”




當一位當代普通知識分子回憶上個世紀藝術和思想領域的重大成就時,他首先想到的名字是弗洛伊德、畢加索、斯特拉文斯基、海森堡、希區柯克和維特根斯坦。在這份名人錄中會出現一位詩人,這種想法是不可能的。一位熟悉文化史的思想家絕不會自發地想起某一位優秀詩人,例如佩索阿、卡瓦菲斯、里爾克、葉芝、曼德爾斯塔姆、瓦萊里、弗羅斯特或馬查多,然而他卻聲稱他了解現代文化。如此看來,詩藝術恰恰是今人文化記憶中的盲點。對詩藝術遭到忽視的原因進行反思,這沒有多大意義。不公正也許和善變的記憶本身有關,和它患有遺忘癥有關,因為文化記憶總是忘卻那些不可利用的、沒有權勢的事物,我所說的權勢指的是技術、資本、意識形態或實權。於是詩人只得繼續獨守其小秘密了。但總有一天人們會發覺詩歌秘密的巨大影響力:這個秘密能改變世界。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有一種思維可以抵達某些普通思維難以進入的地方,正如牙線可以穿過口腔後方臼齒之間的牙縫,又如內窺鏡可以進入腸胃。這種思維將首次直觀地說明某些地方,它可以看清覆雜難辨的心靈洞府的左道旁廊,靈府位於所有人的身體內部,只有機智的、在巷道中冒險掘進的幻想才能發現它。這種思維就是詩性思維,詩性思維並非詩人和文學家獨有的領地,確言之,它是許多搜尋小組的思維方式,這些搜尋小組來自四面八方,相互之間並不了解,他們集結成一支現象學家的隊伍,奮力開拓人類共有的現象王國。(賀驥 譯)

杜爾斯.格林拜恩 (Durs Gruenbein)~,德國當代詩人、散文家、翻譯家。1962年生於前民主德國德累斯頓,現作為自由作家和發行人居住在德國柏林,著有詩集《清晨的灰色地域》(1988)、《顱底課》(1991)、《皺紋與陷阱》(1994)、《獻給敬愛的死者》(1994)、《諷刺文學之後》(1999)和散文集《伽利略想念但丁的地獄》(1996)等。格林拜恩以其獨特的詩歌奠定了他在當代德國文學中的地位,1989年以來榮膺多項文學獎及德國文學最高榮譽畢希納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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