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坪 王東東·相遇:作為自傳材料 (上)

陳家坪:王東東,我們兩個原本陌生的人,於2007年相遇,距今8年。我是一個南方人,而你當時在自己的家鄉河南大學讀書,你是一個北方人,這是我們在地理上的不同。年齡上,你出生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出生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這也是不同。相同的是,我們都出生於農村,都寫詩,並且愛思考。

王東東:我覺得相同點是,我們雖然都出生在賤民階層,卻有一種貴族的精神氣質或生活方式。寫詩本身就是一種貴族的行為,或者說,它被貴族壟斷。怎麽說呢,我們出生時,工農兵詩人也不時興了,毛澤東式的。我們一開始就是這樣一種孤立的個體,生活和寫作分裂。記得當時見面,你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流浪者或漫遊者的感覺,不僅僅是本雅明的城市漫遊,是更廣大空間抑或大地本身的漫遊者。你的詩也給我這種印象。但話說回來,我覺得我們都是祖國大地的流浪者,而我一直掌握不了這項漫遊的藝術。

 

陳家坪:你說到漫遊者,流浪者,讓我想起法國百科全書作家狄德羅,他寫了一部對話體哲理小說《拉摩的侄兒》。

在我們這個時代,普遍是浪子,所以文學意義上的漫遊者是存在的,哲學意義上的漫遊者有待凸顯。我們這樣對話,好像流浪漢戈戈和狄狄,我不知道我們是在面對虛無還是在面對未來。你從農村出來,讀完了北京大學博士,敢於坦言自己是賤民階層,這是需要勇氣的。多年來,我從內心裏就拒絕承認自己來自於賤民階層,這裏有你言及的貴族的精神氣質,一種驕傲的天性,它越是濃厚我的羞恥感就越是強烈。有一個我,長期生活在羞於見人的黑屋子裏。另一個我是陽光的,我想它是屬於漫遊者。

我1970年出生,正是毛澤東統治的時代,農村實行農業合作社集體勞動。我稍微懂點事,每天早上醒來,就會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大人們都上坡幹活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還留在家裏,當我想去找他們玩時,總是發現自己已被鎖在屋子裏了。我大聲哭喊:我要出去。有時沒有一個人響應,我的喊聲使整個村子越發地空空蕩蕩;有時老人和小孩聞聲趕來,大家都無可奈何。當我索性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時,眼睛就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看,於是出現了奇跡:各種圖案在空中遊走,從下到上,從左到右,消失了,眼睛一眨又重現,我樂在其中。

我很小就幫大人幹過活,撿麥穗,撿稻子,掙極其微薄的工分。現在看來,那的確是農奴一樣的勞作,沒有人可以自由地出門遠行,更不能說選擇別的行當。有時雷聲一響,深更半夜,全村大人、老人和小孩,無一不起床來搶收糧食,不讓被暴雨沖走。盡管那是一種被奴役的生活,我慶幸我的成長所需要的愛與快樂也全在其中。我去水田裏摸魚,去河溝捉螃蟹,去田野捕蜻蜓,去樹上摘水果,采集野花,把河邊的泥巴采回家來塑成一把在戰爭電影裏看見過的手槍,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是我最初的自然漫遊。我經歷了從一家人到另一家人,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從一個鄉鎮到另一個鄉鎮的漫遊。漫遊者,有一個歸處,這個歸處也包括隨遇而安。自從離開農村進入城市生活,我感覺自己就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遊子,一個流浪漢。我1998年流浪到新疆時,曾跟詩人龐培相約一起從新疆徒步漫遊回我重慶老家。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最近見到龐培,他一個勁地後悔當年還是想得太多了,沒有說走就走,留下了遺憾。可見,漫遊者,有一份逍遙;流浪者,其實內心裏有一種莫明的迷惘。

王東東:我說賤民指的就是農民,我沒說農民,是因為很多人——尤其中國的小說家——都說自己是農民的兒子。這個詞被用濫了。農民才是中國的賤民,相對來說,工人則不是。中國的農民一直處在賤民的位置。而一個人的出身是多麽堂堂正正的事情,這無關身份,更無關學歷。另一方面,一個人也必須正視自己的出身。記得一個外國作家說,一個說話不帶口音的人不值得信任,我想,一個諱言出身的人也不值得信任。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是,我很喜歡談論自己的出身,雖然我的出身無論如何並不顯耀。往上頭去說,——魯迅讓阿Q說過“祖上也曾闊過”——,我的祖父曾被評為“地富反壞右”中的“富農”,我有點遺憾他連地主也沒評上。當然我這樣說已經低估了家族所受的屈辱和痛苦。這一點在我出生後已經感受不到了,雖然家族中有兩個堂伯父不斷對我渲染這一點,他們經常對我說:“這整個村子的地以前都是咱家的。”我雖然也能受到感動——從旁觀歷史的“小說家”角度——,但並不在意。父親由於成分不好,連上高中的機會也被剝奪了,他成績最好,但只有貧下中農的子弟才能被推薦。通過親人的講述,我後來也知道了“頂替”他的村民,能夠回憶起小時候和小夥伴玩耍那一家的屋裏飄出來的一種類乎化妝品的香氣:這個村民一直在縣城上班,具有工人身份,他的妻子也漂亮而時髦。然而,我卻一直很安於我的農民出身,甚至天生有一種平民的自豪感。記得在讀高中時我已經和同學發展出一套理論,和當時將農村子弟稱為“綠色一代”有關,我甚至有意看不起出生在城市裏的同齡人,但我也以一種天生的豪氣和他們打交道。記得我在鄭州的高中免費覆讀那一年與一個幹部家庭出身的子弟稱為好朋友,他邀請我去家裏玩,他的母親一定對我的談話和行為方式感到大為驚異,以致故意用刻薄的話刺激我,問我農村是不是只吃早飯和晚飯兩頓飯,以及我的成績這麽好是不是抄的。我耐心地向她解釋並試圖諒解她,而他的父親則通達地看待他兒子和我的交往。我一下說了這麽多,真是出乎意料。需要總結或反省的是,我幾乎從來沒有為我的農民出身感到自卑,後來在談戀愛時也是如此,這一點的確令我吃驚,也許,我以一種反向的方式發展為了驕傲?也許,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因為生命力強的緣故,作為青春期時自詡的“綠色一代”?像我很多年都癡迷地認為,只有在窮人那裏才有真正的幸福,這可能是受到了契訶夫和馬哈默德小說的影響。但另一方面,我也從未產生出階級仇恨,這一點自然應該歸於我善良的父母。也許由於經歷的原因,父親一直沈默寡言,和母親的款款軟語相反,但不同於家族中其他的親人,他和母親一樣都對這些家族或歷史恩怨閉口不談,哪怕我追問也不告訴我,他們都嚴禁“歷史”影響我的心靈、發展和自由。在這一點上,我的父母具有哲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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