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帶上她的眼睛(下)

四年前,我在電視中看到過“落日一號”發射時的情景。那時正是深夜,吐魯番盆地的中央出現了一個如太陽般耀眼的火球,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雲層變成了絢麗的朝霞。當火球暗下來時,“落日一號”已潛入地層。大地被燒紅了一大片,這片圓形的發著紅光的區域中央,是一個巖漿的湖泊,白熱化的巖漿沸騰著,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遠至烏魯木奇,都能感到飛船穿過地層時傳到大地上的微微振動。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飛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層航行,安全返回地面。其中“落日五號”創造了迄今為止人類在地層中航行深度的記錄: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號”不打算突破這個記錄。因為據地球物理學家的結論,在地層3400-3500公里深處,存在著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學術上把它叫做“古騰堡不連續面”,一旦通過這個交界面,便進入地球的液態鐵鎳核心,那里物質密度驟然增大,“落日六號”的設計強度是不允許在如此大的密度中航行的。

“落日六號”的航行開始很順利,飛船只用了兩個小時便穿過了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莫霍不連續面,並在大陸板塊漂移的滑動面上停留了五個小時,然後開始了在地幔中三千多公里的漫長航行。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員們能看到無限的太空和壯麗的星群;而地航飛船上的地航員們,只能憑感覺觸摸飛船周圍不斷向上移去的高密度物質。從飛船上的全息後視電視中能看到這樣的情景:熾熱的巖漿剌目地閃亮著,翻滾著,隨著飛船的下潛,在船尾飛快地合攏起來,瞬間充滿了飛船通過的空間。有一名地航員回憶:他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了飛快合攏並壓下來的巖漿,這個幻象使航行者意識到壓在他們上方那巨量的並不斷增厚的物質,一種地面上的人難以理解的壓抑感折磨著地航飛船中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受到這種封閉恐懼癥的襲擊。

“落日六號”出色地完成著航行中的各項研究工作。飛船的速度大約是每小時15公里,飛船需要航行20小時才能到達預定深度。但在飛船航行15小時40分鐘時,警報出現了。從地層雷達的探測中得知,航行區的物質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物質成份由矽酸鹽類突然變為以鐵鎳為主的金屬,物質狀態也由固態變為液態。盡管“落日六號”當時只到達了2500公里的深度,目前所有的跡象卻冷酷地表明,他們闖入了地核!後來得知,這是地幔中一條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壓液態鐵鎳充滿了這條裂隙,使得在“落日六號”的航線上,古騰堡不連續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飛船立刻緊急轉向,企圖沖出這條裂隙,不幸就在這時發生了: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體頂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噸的巨大壓力,但是,飛船分為前部燒熔發動機、中部主艙和後部推進發動機三大部分,當飛船在遠大於設計密度和設計壓力的液態鐵鎳中轉向時,燒熔發動機與主艙結合部斷裂,從“落日六號”用中微子通訊發回的畫面中我們看到,已與船體分離的燒熔發動機在一瞬間被發著暗紅光的液態鐵鎳吞沒了。地層飛船的燒熔發動機用超高溫射流為飛船切開航行方向的物質,沒有它,只剩下一臺推進發動機的“落日六號”在地層中是寸步難行的。地核的密度很驚人,但構成飛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液態鐵鎳對飛船產生的浮力小於它的自重,於是,“落日六號”便向地心沈下去。

人類登月後,用了一個半世紀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層探險方面,人類也要用同樣的時間才有能力從地幔航行到地核。現在的地航飛船誤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紀中期的登月飛船偏離月球迷失於外太空,獲救的希望是絲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號”主艙的船體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訊系統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著完好的聯系。以後的一年中,“落日六號”航行組堅持工作,把從地核中得到了大量寶貴資料發送到地面。他們被裹在幾千公里厚的物質中,這里別說空氣和生命,連空間都沒有,周圍是溫度高達五千度,壓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鐘內變成金鋼石的液態鐵鎳!它們密密地擠在“落日六號”的周圍,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過,“落日六號”是處於一個巨大的煉鋼爐中!在這樣的世界里,《神曲》中的《地獄篇》像是在描寫天堂了;在這樣的世界里,生命算什麽?僅僅能用脆弱來描寫它嗎?

沈重的心理壓力象毒蛇一樣撕裂著“落日六號”地航員們的神經。一天,船上的地質工程師從睡夢中突然躍起,竟打開了他所在的密封艙的絕熱門!雖然這只是四道絕熱門中的第一道,但瞬間湧入的熱浪立刻把他燒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長在一個密封艙飛快地關上了絕熱門,避免了“落日六號”的徹底毀滅。他自己被嚴重燒傷,在寫完最後一頁航行日志後死去了。

從那以後,在這個星球的最深處,在“落日六號”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現在,“落日六號”內部已完全處於失重狀態,飛船已下沈到6800公里深處,那里是地球的最深處,她是第一個到達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個活動范圍不到10平方米的悶熱的控制艙。飛船上有一個中微子傳感眼鏡,這個裝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著一些感性的聯系。但這種如同生命線的聯系不能長時間延續下去,飛船里中微子通訊設備的能量很快就要耗盡,現有的能量已不能維持傳感眼鏡的超高速數據傳輸,這種聯系在三個月前就中斷了,具體時間是在我從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飛機上,當時我已把她的眼晴摘下來放到旅行包中。

那個沒有日出的細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後看到的地面世界。

後來“落日六號”同地面只能保持著語音和數據通訊,而這個聯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斷了,她被永遠孤獨地封閉於地心中。

“落日六號”的中子材料外殼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壓力,而飛船上的生命循環系統還可以運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將在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渡過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後告別的情形,但主任讓我聽的錄音出乎我的意料。

這時來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聲音時斷時續,但這聲音很平靜。

“……你們發來的最後一份補充建議已經收到,今後,我會按照整個研究計劃努力工作的。將來,可能是幾代人以後吧,也許會有地心飛船找到‘落日六號‘並同它對接,有人會再次進入這里,但願那時我留下的資料會有用。請你們放心,我會在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現在已適應這里,不再覺得狹窄和封閉了,整個世界都圍著我呀,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上面的大草原,還可以清楚地看見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見。”


透明地球


在以後的歲月中,我到過很多地方,每到一個處,我都喜歡躺在那里的大地上。

我曾經躺在海南島的海灘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羅斯的白樺林中、撒哈拉燙人的沙漠上。……每到那個時刻,地球在我腦海中就變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處,在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號”地航飛船,感受到了從幾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傳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著金色的陽光和銀色的月光透射到這個星球的中心,我聽到了那里傳出的她吟唱的《月光》,還聽到她那輕柔的話音:

“……多美啊,這又是另一種音樂了……

有一個想法安慰著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離她都不會再遠了。

注:女領航員的名字叫沈靜,大劉的另一部小說《地球大炮》里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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