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 花蓮港街地圖 是繪在記憶與夢的底片上的,一切街道、橋樑、屋舍、阡陌……皆以熟悉、親愛的人物為座標。穿過地圖中央的是一首音樂,一首河流般蜿蜒,沒有起點終點,沒有標題的音樂。你說是七腳川溪。你說是砂婆礑溪。你說是花蓮溪。你說是立霧溪。

穿過我童年的是一條大水溝。這條水溝流過我就讀的明義國小時,似乎還是清澈的。過了詩人楊牧家住的節約街,過了中正路,溝上加了蓋,住了做小生意的人家,溝水就開始變濁了。中正路是王禎和小說裡經常出現的街道(王家就在中正路、中山路交會處),〈香格里拉〉裡貼著五顏六彩電影海報,高聲播著「這美麗的香格里拉,這可愛的香格里拉……」的廣告三輪車,就是沿著中正路緩緩移動的。從中正路,東流二十公尺,就是小說家林宜澐生長的中華路。三十年前,天一亮,走過中華路,你一定可以看到穿著內褲、汗衫,四季如一,在慶和鞋行門口運動的他爸爸。他爸爸是明義國小棒球隊非正式的後援會長,只要擊出全壘打,就送最新最帥的「中國強」球鞋。一九五八年,市長盃棒球賽冠亞軍賽前,有一場臨時加演的「阿胖」大戰「阿瘦」趣味賽,胖子隊在七局下半林宜澐爸爸擊出一支滿貫全壘打後反敗為勝。有圖為證,我的朋友邱上林編的《影像寫花蓮》裡就收錄了兩張小說家提供的照片。三十年前,日本撒隆巴斯女子棒球隊來花崗山野球場友誼賽,小說家的爸爸在滑壘時用力過猛,扭傷肩膀,嬌滴滴的撒隆巴斯隊員馬上撲過去貼上一塊撒隆巴斯。

過中華路,東流二十公尺,就是我住的上海街。再東三十公尺,就是詩人陳克華住的南京街。從這裡開始就是所謂的「溝仔尾」,小城的紅燈區。百年來,這附近懸掛過多少酒家,cafe,貸座敷,茶室,妓院的招牌,我無法確知:祇園,泰雅,花家,花屋敷,東薈芳,君の家,東屋,黑貓,寅記樓,江山樓,朝鮮亭,山水亭,天仙閣,高賓閣,夜都會,滿春園,春香,新麗都,夜來香,大觀園,大三元……。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裡寫的美軍光顧的酒吧一定就在這裡。陳克華有一首〈南京街誌異〉寫私生的混血兒:「我看見我降生在這樣一條街子:╱因為三千哩外的越戰╱而暴發起來的吧兒巷——╱……我看見我體內揉雜著兩種衝突的血液╱當南京街不著痕跡地從良╱我成為一隻精蟲誤入的見證,╱那些善良清白的鄰家孩子喊我:╱哈囉OK嘰哩咕嚕。╱我總是溫柔地回答:╱幹你老母駛你老母老雞巴。」我的同學朋友家,居然無一人營此業,但我父親一位明義國校高等科同學家就是東薈芳,正是我中學音樂老師作曲家郭子究初來花蓮教唱之地,酒家後來遷到成功街、忠孝街交角,原國姓廟所在處,但離奇地在一次地震後失火崩塌,後又鬼話不斷(有人信誓旦旦說聽到日據時代自盡的酒女的歌聲),至今仍為空地。楊牧家原本在南京街底過和平街處,隔著另一條水溝,彷彿另有其山風海雨,一代儒者、詩文家駱香林住的「臨海堂」就在這條溝邊。

這些街道是我慣常走過的地方,是我的波特萊爾街,我的「不如一行波特萊爾」的人生。溝水再東一百公尺,是詩人陳義芝出生的重慶街。再東,就是太平洋了。

如果我站在一九三九年,我住的上海街應該叫稻住通,而圍繞王禎和家的應該是筑紫橋通和黑金通。筑紫橋通上有一條木造的筑紫橋,跨米崙溪(之前叫砂婆礑溪,後來叫美崙溪)連接新舊市區。溪水過筑紫橋,流過朝日橋、日出橋,便到海了。如果選擇一格底片沖洗花蓮,所有花蓮人應該會同意把鏡頭架在米崙山上,對準這一系列橋,對準海。一九七六年在我國中一年級班上,父親是退役軍人,母親是阿美族人的「楊狗」,在他的日記上用充滿錯別字與不準確注音的中文告訴我他乘著自己做的竹伐在拂曉時順米崙溪而下與日出相遇。筑紫橋在終戰後改建為水泥的中正橋,去年因為擴建,封橋。整個小城好像患了感冒,塞住了一個鼻孔。前幾天,為配合到臨的縣市長選舉,執政的K黨趕緊挖清鼻涕搶著通行,在橋的兩側插滿候選人旗幟。


花蓮港街 1933

如果我站在一九三O年,站在一張參與霧社事件警備任務歸來的太魯閣族原住民的照片裡,我也許會登上那輛編號「花96」,寫著「恆興商會」四字的卡車,向擠在上面的他們問什麼是「兇蕃」,什麼是「味方蕃」。卡車後面是最熱鬧的春日通(後來他們所說的復興街),台灣銀行出張所在左邊,東台灣新報社在右邊。十年後,一位名叫龍瑛宗的台灣青年將會來到這個出張所工作一年多,並且在日文寫成的文章裡記錄他在薄薄社祭典裡被阿美族朋友拉進去跳舞,在愈圍愈大的圈圈裡感覺自己的靈魂和其他靈魂交融在一起,記錄他在縱谷的溫泉旅社,對著酒後月下的龍舌蘭,忽然想到自己的存在:「太平洋上一個渺乎其小的孤島台灣的東部地方,就在那裡的海岸山脈,這一刻正有我這個人在走著……」照片裡的春日通一直通到照片外小說家楊照外祖父許錫謙開設的商行:許錫謙,一九三一年組台灣經濟外交會花蓮支部,一九四六年任三民主義青年團花蓮分團宣社股長,一九四七年二二八後,被發現陳屍南方澳海邊。我在一九三五年駱香林領導,成員包括駱香林門生、記者、醫生、水果販、煙花女子……的「奇萊吟社」所印詩刊《洄瀾同人集》裡看到二十歲的許錫謙名字也在新入社社員名單內。春日通再過去是通往海邊的入船通,我出生的木瓜山林場宿舍就在這裡,靠近一九四七年成立的更生報社。

如果我站在一九二四年,站在更生報社前面的小廣場,我也許會看到擔任東台灣新報社長和花蓮港街長的梅野清太從他樹影搖曳,綠意盎然的宿舍走出來,他和熱愛東台灣的《台灣パツク》雜誌主編橋本白水剛剛發起成立「東台灣研究會」。我知道我會讀到他們以月刊形式發行,前後歷八年半,出刊九十七期才會停止的《東台灣研究叢書》。我會在第十七、二十期讀到緋蒼生寫的〈東台灣へ〉,在第六十六期讀到台北三卷春風寫的〈臨海道縱走記〉,在第八十一、八十三期讀到柏蕃彌的〈太魯閣入峽記〉。之前,橋本白水自己早寫過一篇〈東台遊記〉,他描述在花蓮停留時的感受:「詩人可以從一根草看出自然的妙趣,從一朵花發現宇宙幽玄的真意,……但我非詩人,亦非文人,遺憾無法以妙筆描繪天地間鮮活之事實。汪洋大海有浩波,渺茫蒼穹無數光體羅列……皆造物者之幽趣也。這天地之幽趣即人生之幽趣……每次我見到東台景物,更加深此感矣。峻峰,海濤,皆天地之幽趣。而傳自太古的水籟山精,依然不停地流來流去。外面雖有變化,但萬物卻古今一無增減,所謂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在秋天的太魯閣,他遇見在深山中當警察的他的同村友人,兩人相擁,遙想故鄉年少嬉遊之景,亦喜亦愁。我知道後來我也會讀到從新竹來的駱香林寫的〈太魯閣遊記〉,這篇文章會被選入中學國文課本,並且因宏偉的結構與鏗鏘的字句,被誤為古人之作。我也會讀到楊牧寫的〈俯視——立霧溪一九八三〉,讀到陳列寫的〈山中書〉、〈我的太魯閣〉,甚至讀到我自己寫的〈太魯閣‧一九八九〉。緋蒼生〈東台灣へ〉中將這樣寫:「……花蓮港廳三移民村中,聽說以吉野村最富庶,它距離花蓮港街約僅一里……村中的人種稻、甘蔗或煙草,還有多種副業的生產,可以拿到花蓮港街去賣。……吉野村有一見到就覺得很美的直角街道,還有很小的神社及教會、青年會集會所、郵局、雜貨店、煙草葉乾燥所等。農夫們的家屋大多是純日本式的建築,有寬廣的庭院,種著花草或果樹;樹下雞群咕咕找著飼料,……村外可見一望無垠的煙草田。……村中有想發明飛機的人,有想發明自動割甘蔗葉的鐮刀的人,也有製造香蕉乾成功的人……」我不知道這些發明家的夢會不會實現,但我知道六十年後,生長在另一個移民村豐田的一位名叫吳鳴的客家青年,將以筆為鋤,在稿紙上再現他「豐饒的田園」:「來年孟秋白露,甘蔗長得更高大濃密了,父親說,要剝蔗葉甘蔗才會長得好。悶在蔗園裡,斗笠前緣紮一塊塑膠線網避免鋒利的蔗葉割傷,棉布手套因葉殼包裹蔗汁留滯的水而濕透,黏黏膩膩的好不難受。剝下的蔗葉捆好載回家,堆在稻埕上,寒露後農事稍閒,就用這些蔗葉翻修家裡的茅草房子……」自動割甘蔗葉的鐮刀似乎還未發明……

入船通通向船舶來到的花蓮海濱。一九二五年,在南濱,吐著充滿煤油味濃煙的宮崎丸在離岸百餘米的海上等著接貨的小駁船緩緩靠近。花蓮港還沒有港口。你聽到海浪在歌唱,虛詞母音,一如不遠處傳來的阿美族歌聲。 Hoy-yan hi-yo-hin ho-i-yay han hoy-yay ho hi-yo-hin hoy-yay。一八五七年,漢人三十餘名,由噶瑪蘭移居花蓮溪口,建茅屋十五、六戶,以耕以耨。他們在夢中聽到歌聲翻騰如海浪,濺濕新織的鄉愁。一八一二年,從宜蘭來的李享、莊找,也聽到這聲音,他們以貨物布疋折銀五千兩百五十大元,向荳蘭、薄薄、美樓、拔便、七腳川五社阿美族人購得「荒埔地」一塊,名曰「祈來」,即「奇萊」——阿美語「澳奇萊」之音轉——阿美族自稱其聚居之地為「澳奇萊」,意為地極好。在契約上蓋指印的有中介人巴弄,見證人曾仔夭,以及五社的頭目廚來、武力、末仔、龜力、高鶴。這「東至海,西至山,南至覓厘荖溪,北至豆欄溪」的奇萊就是花蓮。移墾的漢人們在岸邊見溪水日夜奔注,與海浪衝擊成縈迴狀,遂驚呼「洄瀾」。這是一個凝聲音與形象於一體的名字:洄瀾。花蓮登陸在花蓮海岸。然而更早,當花蓮還睡在辭典裡部首的森林,大洪水已把跟廚來、武力說同樣語言的兄妹們的獨木舟,從神話的海洋漂流到眼前的海岸。

與入船通垂直相交的兩條街現在叫北濱街和海濱街。熟悉原住民音樂的作曲家林道生,他的父親林存本一九四O年帶著家人從彰化遷到花蓮,就住在這裡。林存本在彰化與賴和住處甚近,經常出入賴家。一九三O年代,在《台灣文藝》以及楊逵主編的《台灣新文學》雜誌上皆曾見其作品——帶有虛無主義與頹廢主義傾向。來到花蓮後,除工作外甚少外出,亦不見作品發表。一九四七年五月因腦溢血病逝。同年二二八形成的政治氣壓,導致家人將其文稿、藏書全部燒毀,只留下極少數的殘篇、札記,見證日據時期台灣新文學與後山似無實有的瓜葛:「他的眼睛充滿著說不出的恐怕。跟著他們的進退旋轉,他看著人臉上的人理,被獸慾趕走了。他曉得兩個打仗的都忘記他在這裡了。他現在沒有顧念他的人了。人的莊嚴和自制力都逃避到他這沒用的身上,不敢露出臉來。」「這才是他頭一次曉得殺生的快樂,強殺弱的無恥快樂。他異常的高興。這種殺生的快樂一過,他立刻又回復神經,感覺到四周的寂靜。」「他往前找路,把許多袋鼠攪醒,四面逃竄。這地面上生物多得了不得。他心裡奇怪,怎樣尋常白天經過,一些生物都看不見,但是到了現在夜裡,各樣事情都變換轉來——生物竟這樣的活潑發達。他覺得這種境地從來沒有到過,心裡爽快甜蜜,異樣舒服,細細去領會這自然的生趣。」

自然的生趣,宇宙的奧秘。一九一O年一月二十一日五級地震,花蓮港廳舍焚毀。一九一三年一月八日五級地震,餘震一百一十五次。一九二O年六月五日五級地震,房屋全毀二二七棟,半毀二七二棟,餘震三十八次。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五級地震,房屋損毀三三九棟,前震三十四次,後震三十八次。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連續五級地震,房屋全毀二一五棟,半毀四六九棟,餘震至十二月底共一O七次。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東京大學恆石幸正博士在日本地震學會研究發表會預言台灣東部將於三月二十日發生芮氏地震儀規模五點六的地震。消息傳來,小城居民人心惶惶,各級學校、機關、團體紛紛舉行震災演習。恆石博士親自飛來花蓮參觀指導。旅遊業生意大受影響,唯有一家賓館推出「地震搖搖樂」套房大受歡迎。民眾搶購「地震安全守則六十條」貼紙,各種避震秘方紛紛出籠,其中流傳最廣的是吃湯圓,而且必須吃七粒。熱心人士大聲疾呼全國同胞一致吃湯圓,以「團結的心」、「黏黏的愛」黏住即將晃動的兩大板塊。具有特異功能的花蓮市民林期國更發揮愛國精神,反駁日方預測,預言三月二十日地震將發生在東京,並且震垮三十層的高樓。

如果我站在一九九七年,站在一場將秋日的樹影傾斜了的有感地震發生後的第二天,和我新教的國一學生一起遠足,我們將走下花崗山,穿過本來是木造,後來改建成水泥又改建成鋼架並且易名為菁華橋的朝日橋,到達早晨的米崙山公園。我們將看到楊牧和他高中同學一起留影過、由神社改建而成的忠烈祠,登上台階,走向我和我的女兒一起坐過的旋轉木馬。在一塊搭蓋著鐵皮屋頂的水泥地上,我們將看到米高梅社交舞俱樂部的社員們,雙雙對對,婆娑起舞。他們大多是老人,另有幾個中年女子。他們穿著極乾淨之衣服,極年輕之心情,優雅迴步,靜靜沈思。探戈,華爾滋,勃魯斯。我看到兩位女士雙頰緊依,相擁慢舞。她們一定認識很久了,一定相愛很久了。旁邊一位身材頎長的阿美族婦女,正熱切地跟她的舞伴學習新舞步。我看到退休的地方報攝影記者,他靦腆地伸出右手,擁著新認識的女舞伴,彷彿輕輕貼著時間的快門。我看到二十年前在大三元上班的男子,伸出雙臂,抱虛空獨舞。他一定在迴轉時重新攬住了棄他而去的她的腰,一定在俯身時觸及她的眼,她的唇。他空虛的兩手擁抱了一切。迴旋,迴旋,時間的舞圈愈圍愈大。我看到被孩子們訕笑的瘋女人「捧錫鍋」與「阿毛鬃仔」也加入舞蹈,自殺多次的 Cafe Tiger 的萬里子君,黑貓茶室愛唱〈溫泉鄉的吉他〉的艷紅,悉索米旗手許仔,鐵匠木山,雄貓姬姬,棒球隊長……他們全都在那裡。

穿過我的花蓮港街地圖,在時間中旅行的音樂溪流,沒有標題,一如海浪的歌唱,沒有歌詞,沒有意義——或者即使有,一切歌詞、名字,一切人物、事件,都只是音符的附質:虛詞母音。(珍藏自 陳黎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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