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村民影像與社區影像(下)

“社區影像”便與這樣一種“自主性社會”的訴求有關。“社區”同樣屬於“草根”範圍,而社區的“自主性要求”,則更多地體現在社區人們之間的互動,以及共同管理上面,它把力量的重心放在了“人與人”之間而不是單個的個人。然而這麽做,並非是以取消個人為前提,此時所謂“自主性社會”,是由獨立、自主性的個人所組成,是這些自由的人們之間互相交流溝通的關系。當然,在“社區”或者建設“公民社會”的活動中,其旨歸並不在於影像的收獲,影像只是這個過程中的一部分,是一種輔助的手段,更多情況下是一種觸媒,它並不能脫離社區或公民社會單獨存在,也不能發展為一項單獨的社會運動本身。但是,這並不能抹殺社區影像也同樣擁有自主和自由的性質,與獨立的個人影像之間有著許多可分享之處。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一提到“社會”就頭疼,並因此對於社區影像采取一種不屑態度,是這些人自身邏輯的不徹底所致。當然,社區影像首先是為社區的人們而存在的。一般來說,它是由社區的人們自己拍攝,實際上經常由他們共同參與完成。

這場“紀錄影像與鄉村社會”討論的下半部分,便主要針對“社區影像”,由雲南社會科學院的郭凈研究員主持。郭先生曾任雲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雲南省博物館館長,常年來從事人類學田野調查,自己拍攝紀錄片並主持過社區教育項目的紀錄片工作坊,是這個領域中的率風氣之先者,並寫得一手好文章。瘦削而笑瞇瞇的郭凈先生並不急於顯示自己的觀點與力量,將下午的主持做得既輕松又有節奏,令我這樣的遲到者補上重要的一課。

《我們該怎麽辦?》是來自雲南摩梭族落水村的一個32分鐘的影片。討論介紹時,主要制作人被他的同伴稱為“爾青”(這個發音。)回家看材料才發現“曹紅華”這個名字,應該是那位叫做“爾青”的摩梭人的漢名吧。謝春波女士在介紹爾青出場時,特地提到了他還是一個小小鄉村影展的“策展人”,他曾經在自己的村子里舉辦過一個有關摩梭人影片的展覽,那是一些旅遊者所拍攝的關於摩梭人的影片,爾青將它們收集起來放給村子里的同胞看。這一放映非同小可,馬上引起了人們的熱議。對於外來者所拍攝的影片,本地摩梭人的不滿在於,第一,外來人僅僅拍攝了此地美麗的風光,而沒有談到他們自己關心的問題,比如說如何保護他們的文化,當然這些問題應該由他們自己提出和來解決;第二,外來人的許多眼光集中在“走婚”這種形式上面,同時已經對它造成了許多誤解,被理解成一個“亂”字。但其實摩梭人是非常嚴格的。謝春波女士補充了一個細節。有一次她與爾青說起“你的侄女談朋友沒有”,爾青的臉頓時紅了,並責怪“你為什麽和我談這個話題?”因為在摩梭族的傳統中,上下輩之間是不允許談論有關婚嫁的話題的,這也是摩梭族特有的“害羞文化”。

爾青決定拍攝一部落水村摩梭人自己的影片,那也是村子里的人們共同參與的影片,大家在一起開會商量到底拍一些什麽好。此時,影片就像一個“火塘”,令村子里的人們再度聚到一起,反思社區目前存在問題並集體商量對策。

針對變成旅遊村的變化,人們最終形成了十多個話題,並圍繞這些話題發表自己的看法。影片開頭一位婦女所說的很有代表性:我們摩梭族現在就像一部電腦,什麽都進來了,什麽都能看到;但是“電腦有殺毒軟件,我們沒有殺毒軟件”。一位大叔回顧了該村旅遊開放的過程:第一次他帶23位遊客在水面上劃船,遊客都是女的,就他一個男的,大家恥笑他;後來不僅他自己適應了,其他人其他村子都開放搞旅遊了。他們開始對待遊客十分熱情,便劃船邊唱歌,遊客們相當滿意。到了後來,歌也不唱了,也不請遊客來家吃飯了,光告訴他們餐館在哪里。有人問爾青,“假如你不是一個摩梭族你會拍什麽?”這種提問是將爾青當作一位“個人影像”作者了。爾青的回答強調作為一個摩梭人與作為一個外來人,所拍出來的影像是不一樣的。他聲稱“我所做的,帶有思想性”,是面對村里現實及其問題的思考。聽爾青發言,我想起了藏族導演萬瑪才旦,他說自己曾經同時用漢語和藏語寫小說,用漢語寫的是一些人類普遍主題,比如孤獨、死亡,而用藏語給同胞寫的,是“批判現實主義的”,是提供給當地人們思考的。面前的這位爾青與萬瑪一樣,都是本民族有進步思想、有頭腦的年輕知識分子。

來自西藏昌都地區“森格南宗生態保護志願者協會”的影片《自覺》(25分鐘),引起了人們很大的興味。因為字幕是藏語,那天在展廳放映時,許多人沒有看懂,有人告訴我里面好玩的東西是人們用手扶拖拉機發電,發出來的電能夠用電燈也能夠用電腦乃至上網,但是一會兒電腦便告知“電力不足”,馬上就有人跑到室外將拖拉機再度發動。這天下午有藏族的同胞現場翻譯,觀眾才明白了許多。這部影片記載了一個叫做《自覺》的雜志誕生過程。這本《雜志》主要圍繞著東巴鄉村後面的“神山”,翻譯成白話即關於保護森格南宗的周邊環境。《雜志》的誕生過程很有意思,志願者協會成員從一張白紙開始匯集每個村民們的意見。在電腦上打字的是一位婦女,她按鍵盤只是運用每只手的一個指頭。有人問:“自覺”是什麽意思?在場的兩位喇嘛拍攝者分別做了解答:首先要傾聽,傾聽了知道了才有興趣和明白;另外“自覺”是指發自內心,要有內心動力。這部片子啟示人們,都說是西藏自然環境優美與得天獨厚,但並不是自動成為那樣的,在藏族文化中,有著深厚的保護自然的傳統資源。

還有一部來自藏區的影片《吉沙記事》(25分鐘),這是我平生看到的最為樸實、簡潔的影片,作者旺紮大叔,大約有近六十歲。其中記錄了旺紮大叔的家鄉雲南中甸鎮吉沙村一年之中的三次災難:火災、水災、泥石流災,就是那麽三個段落放在那里,人們好奇地問為什麽只見起火不見救火車。片中解釋三個災難的起因雖然不同,但都與人類的行為甚至貪婪有關:火災是因為吉沙附近河流上面修電站,電纜漏電而引起了大火;水災是人工降雨之後引起的,當地人們認為人工所降的雨沒有求雨求來的雨好;泥石流災是因為修電站的廢土不斷地堆在河邊裸露的山坡上引起。當人們詢問旺紮大叔為什麽要拍這部片子時,他用藏語答道:“我們來到這個美麗的地方,我們又離開了這個美麗的地方”,聽上去有點答非所問,但是意味深長。顯然,旺紮大叔的“災難片”也是“自覺片”,他希望通過影像讓人們思考災難的發生和阻止它們。

哈希•紮西多傑先生是青海省三江源生態環境保護協會負責人之一,他帶來了自己的影片略顯沈重,關於退化的內蒙草原《遊學草原》。討論中這位藏族先生顯示出來包容、寬闊視野,令在場的人們為之一振。當關於知識分子眼光、個人(作者)影像與草根影像爭論得不可開交時,紮西先生一再強調說“要多元、要並存”。他也希望在場的專業人士就他們拍攝的影片,提出技術上進一步改進的意見。可惜這個訴求沒有得到回應,因為各路人馬之間已經炒成了一鍋粥。(愛思想網站 2009-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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