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構成我們世界的其他原料(下)

愧疚是柯布揮之不去的心結。影片中除了在陽台上跳樓的那組鏡頭,其余妻子的形象,都是柯布內心愧疚的產物,是他思維的衍生物,如同第二空間里的彼得叔叔。從“現實”意義上來講,她是不存在的,她早已不在人世,不會提出任何要求,包括與丈夫長相廝守的要求。這個要求來自柯布本人,是他自身沒有盡頭的懊悔和思念。

就像羅伯特的矛盾想法構成了彼得叔叔一樣,柯布內心中的愧疚,同樣構成了這個人的世界,構成了他的生活的風景,產生了這個人生命的動力。在這個意義上,妻子又是“存在”的,她轉化為柯布真實的心理能量。那些不了解柯布的人,不會看見他的這個愧疚,也不知道由此而帶來的危險,但是阿里亞德莉知道,他的老搭檔亞瑟也知道,觀眾在一旁也看得清清楚楚。柯布生命一朝尚在,這種思念和愧疚便同在。他的妻子不是被囚禁在第四層,而是柯布只能將她放在這個最深的地方。

這種心理能量,甚至是一種比柯布本人更為強大的力量,柯布本人對此也無法控制。任何人不能用“唯心主義”來簡單地加以否定,不能認為凡是肉眼看不見的,就是不存在和不重要的。潛在的能量會在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自動浮現,將柯布帶到它要去的地方。事實上,它們造成了這個人的內在分裂,造成了這個人前進道路上的干擾。就像一輛火車要去某個地方,但是半途中不斷遇到車匪路霸。

從這個角度看,這位妻子在第三空間殺死了羅伯特,表面上看是這位女性想永久地留住丈夫的一種非理性行為,然而這其實是柯布本人對於處於內心深淵中的妻子的一種回應,是他自己的心聲和矛盾所在。這就是為什麽他無法在妻子殺死羅伯特之前對她開槍。這一遲疑造成了重大後果。當然,最終他的理性占了上風。“你只是個影子,是我想象出來的最好的投影”。他意識到她不過是他自己心魔的化身,是他原有的“內在設定”而已。

由心魔而干擾了實際進程,由幻想而創造現實,人們一邊體驗著夢想,一邊拿它去造出新的現實,看上去這是一個頭足倒置的世界。然而,這是否就是我們正在經歷的那個世界?我們是否正是以這樣頭足倒置的方式,帶著自己的夢想、激情和各種欲望,來理解、接受、參與這個世界?並造成了我們處於其中的“生活世界”?

我們不可能像一塊白板“裸插”於這個世界之內,而是首先直接生活在自己視野、自己的情境、自己的歷史與記憶之中,緊貼著自己生命的內壁,帶著自身的全部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信息,從中而生長發展出我們的環境、我們所面臨的現實。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稱之為“客觀世界”的,也許,沒有比它更加難以接近的幻象。

諾蘭聲稱自己是在 “探討清醒的生活與夢境之間的關系”,他是在一個商業片的框架之內,發揮自己的哲學思考。不妨稍稍設想,如果剪掉柯布妻子這一條線,這部影片仍然是成立的和精彩的。但是,或許對於導演來說,剪掉這條線,他就失去了拍攝這部影片的動力。這才是他對於這個世界要說的話。

 

四、記憶設定未來

 

這部《盜夢空間》還有一部前史,那便是《記憶碎片》(又譯《失憶》,Me-mento,2001)。這是諾蘭的靈感所在,是他的起點和秘密誕生地。這部橫空出世的影片,實際上只是小電影,然而埋藏著日後爆發的巨大能量,《盜夢空間》只是它的放大版或通俗版。

《記憶碎片》與《盜夢空間》有某些相似之處。主人公連納同樣因為妻子的去世而滿懷愧疚,情感的挫折構成一個人深層的行為動機。但是它的形式比《盜夢空間》還要復雜,令人眼花繚亂。影片由黑白與彩色兩部分交叉構成。導演本人對此解釋說,黑白部分是想展示一種紀錄片的風格,對角色進行客觀描繪;彩色部分則表現主角連納的思想,表現他以及周圍的角色。然而正是這樣的處理,構成觀眾分辨能力的極大挑戰——與觀眾做某種智力遊戲始終是諾蘭的愛好。

產生紀錄片效果的黑白部分,其描繪是客觀的,但是所描繪的對象並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客觀現實”。恰恰相反,它們僅僅是這個叫做連納的人“頭腦中的現實”和由此造成的他的精神狀態。此人聲稱自己在妻子遭受強奸的現場,腦部受到重擊,從而失去了短期記憶,近期發生的事情在他頭腦中沒有儲存,過去的事情卻記得。他曾是一位保險公司調查員,他在工作中也遇到一位叫森美的喪失臨時記憶的人,他負責弄清楚森美到底是心理上的問題還是生理上的問題。他的結論是心理上的,保險公司不負責賠償,他得到提升。

這部片子的立場比《盜夢空間》還要走得遠。連納為什麽要編出如此離奇的一個故事?他內心糾結重重,想為自己脫罪。他當然十分愛他的妻子,因而希望不是自己親手結果了她,而是死在別人手里。他這樣想著想著,就把事情說成了的確如此,把自己的故事嫁接到受調查的那位森美身上,把自己做下的事情如同森美做下的。如果說是記憶失誤,那麽他是選擇性地回避和失誤。實際上影片中有他給妻子打針的鏡頭,他應該記得妻子在強奸之後並沒有立即死去。但是他本人的說法中一筆勾銷了這一點,僅僅說成妻子已被歹徒弄死。

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被他自己植入的“記憶”仍在生長。連納相信不止一個歹徒殺死了妻子,於是他要尋人報仇。他越是不停地尋人報仇,他給自己尋找解脫的理由才成立,他也才找到了生命的意義。他 “頭腦中的現實”開始延伸到周圍人們中來,造成了前面道路上一系列後果。人們利用他的不記事,通過他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在他是茫然無知的,盡管他用紙條、拍照乃至紋身來幫助自己記憶。他相信人們指給他看的人都叫做 “甘•約翰”(他認為殺死妻子的兇手),對他們一一下手。

他將自己面前的世界,構築在“記憶碎片”的基礎上。彩色部分與黑白部分的關系是:黑白部分的末端,正是影片的終點;而從這個終點開始回溯,終於達到了影片開始時故事的結局。換句話說,在通常認為是影片的結束之處,卻是整個故事的中端,接下來的一半(彩色)已經被觀眾事先看了進去。

“我是誰?我在哪里?”失憶的連納每天起來在旅館房間里問自己,竭力在記憶中尋找支點。這與我們一樣。我們憑記憶串起自己的一生,將過去那個遙遠的孩子認作自己的過去,由此而構築起自己的身份與現實。然而,記憶也是有誤的,人們會根據自己的某些需要來選擇記憶的強度或直接遺忘,盡管這可能是無意識的。

混合著想象、幻覺以及不準確的記憶,才是我們所處的經驗世界。我們在體驗和進入世界時,同時在進入和體驗我們自己的夢想,就像阿里亞德莉對於柯布所說,你越是進入羅伯特的潛意識,便越是進入你自己的潛意識。

 

2011-3-27(愛思想網站 2011-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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