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維錚:中國人與中國史(下)

三國到南北朝,中國大亂了四百年。那時有兵就有權,但不論何族當權,只要稍微穩定,就控制修史,並嚴防史官出格。北齊高歡父子就是顯例。也就在這期間,南北朝都形成了史館制度,把編撰現代史變成由君主監視的政府行為。雖然紙的普及,使書寫歷史更容易,而權力爭鬥造成的言論空間,也使控制私人著史更困難。

 不過隋唐統一,官方控制歷史編撰更有力了。唐太宗極重視按照他的意向重新解釋歷史,親自主編《晉書》,替他奪去帝位的政變辯護。同時通過大規模編寫《五代史》,完善了史館制度,使民間史家想撰寫現代史,尤其是當朝史,變得幾乎不可能。

 關於中國的歷史編纂傳統,它的多彩形式和矛盾過程,可參看周予同教授主編的《中國歷史文選》。那中間的書目解題和作者小傳,當初我的寫作意向,就是串起來看,便是普及性的中國史學小史。


中國人要知中國史


歷史屬於人文學科。一切學科都有自己的歷史。但歷史學科雖不可能包羅萬象,卻是一切涉及人類過去的學科的共同基礎,範圍遠較人文的、社會的、自然的或工藝的各類學科為廣。因此,如今歷史學內部的學科分工,雖然越來越專,越來越細,但任何史家都同意,通是專的前提,見樹先見林,博大和精深應該相輔相成。

 有段時間,歷史的範圍,受權力干預,變得越來越窄。全部人類史,特別是中國歷史,被化約成若干干巴巴的教條,成為貫串歷史教科書的“紅線”,誰有興趣學它?有很長時間,中國史不受中學生歡迎。大學裏連文學、哲學、新聞、藝術等人文學科各系,也都不願專設中外通史課程,也許由於重復那些教條沒有意思。

效應呢?休說別人,就是所謂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精英,也大多不知中國的過去是怎麽回事,甚至不知“清末民初”並非“明末清初”。我們的媒體涉及中外歷史事件和人物,頻頻出錯,已屬司空見慣渾閑事。當然這不意味著中國人對往古來今的歷史不感興趣,以所謂歷史題材胡編亂造的影視作品,常放不衰,就是反證。然而,歷史論著雖多,卻極少吸引人閱讀,於是以假亂真的“戲說”式的所謂講古作品大行其道。以前官民常把《三國演義》當作三國真史。

如今人們則信甚麽皇帝太後之類的偽史是事實。秦始皇成為愛惜刺客人材的“英雄”,司馬遷被漢武帝閹割後繼續長胡子,康熙祖母沒死便自稱“我孝莊”,殘忍的獨夫暴君雍正成了英明的君主,吃喝玩樂又導致舉國腐化的干隆則成為深入民間微服私訪的楷模,有的高官甚至對和珅敬佩得五體投地。類似例證,不勝枚舉。中國歷史被糟蹋到這種程度,“以史為鑒”從何說起。

 列寧曾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我不以為歷史有那麽大的作用。但歷史不能變成哈哈鏡,不可藉助現代科技手段恣意扭曲,拿來辯護現狀,或者當作騙錢的偽劣商品。日本右派“頗知歷史”,首相議員不顧譴責參拜供奉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以致當今日本青年學生,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父祖對亞洲各國人民,制造了那麽可怕的災難。美國所有大學生都必修美國史,人人都知道五月花號裝載幾百清教徒到達美東,經歷了怎樣的過程,造成了今日美國的富有、強大。我們有些人羨慕美國人愛國至誠,卻不知那是片面強調美國精神的歷史教育積累的效應。

 我常說學歷史沒甚麽用,因為這不合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但我也不讚同笛卡爾式的觀念,將現代和傳統斷作兩撅(參看史華慈)。現代新儒家幻想用孔孟之道拯救世界的道德淪喪,是反歷史的。而“河殤”一派斷言藍色文明優於黃色文明,宣揚徹底反傳統,同樣是反歷史的。

 中國歷史表明,中國所以擁有全球傳承最悠久的古老文明,中國所以在中世紀一直居於世界文明前列,中國所以在近代世界成為域外列強爭欲吞噬的“肥肉”,根本原因在於中國文化從未喪失過歷史活力。古典的百家爭鳴,儒家早已分崩離析,但它終於熬過秦漢“安寧術”的打擊,因為它自居弱勢,既迎合權力取向,又吸取道法墨諸派學術補充自身。結果漢代經學雖已脫胎換骨,但外表還奉荀況改造的孔子形象作為偶像,正如聖保羅新創的上帝教義還要用耶穌基督命名一樣。以後中世紀經學不斷迎合改變了的權力取向,毫不在乎地將佛道等教新說,納入自身的經史表述,以致代代宗師都是假孔子。

 五四後周予同先生曾綜合清末民初章太炎、梁啟超的見解,指出中國經學史就是假孔子的發育史。上世紀八十年代,我重考“聖名史”,指出沒有一以貫之的孔孟之道,由西漢的孔子之術,到漢晉的周孔之道,再到唐宋的孔顏之道,直到朱熹死後百年才由科舉制度肯定的孔孟之道,是個觀念形態接連畸變的長過程,況且從明初二祖到清雍干二世,連朱熹也非復生前原貌,更不消說孔孟都早成僅為帝王術掩飾的文化符號。

 符號史不等於真歷史。我們自幼至壯,乃至老年,非但面貌大變,行為、思維和心態也無不更改。老照片常引起我們對過去的回憶,不論回憶是否五味俱全,卻誰都知道不可能回到那些消失了的歲月。但通過回憶,深思人生歷程,可以發現我們怎樣從幼稚變得成熟,或由天真變成世故,甚至依然愚蠢,屢屢在類似的坑窪處跌倒。因此,歷史不會重演,但回顧歷史,卻可能使我們變得聰明。假定有一門學問,可使個人、民族、和世人,都變得比較聰明,那就是歷史。


向大學生建議習史


中國還沒有普及高等教育。十三億人口中得入大學的,不過千分之一。因而中國大學生既屬罕有,往往自視甚高,乃知自視天之驕子,不知天高地厚。

 其實學術分工愈來愈細,學歷愈高,識見愈窄。上海市民諺謂,“窮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但不可不承認這是對學界分工專化窄化之現狀的一種諷刺。陳景潤便是顯例。

 比較地說,人文學者的眼界較開闊,而歷史學家特別是“通人”的眼界更開闊。中國史學史表明,從秦皇漢武以來,歷史學家就經常被歷代統治者憎惡,尤其當他們重歷史勝過重政術的時候。韓愈說“為史者不有人禍,必受天刑”,盡管遭到柳宗元批判,但那以後千年了,到“文革”還是將“資產階級”史學當作由頭,可知歷史學家的命運,總在負面。

 我曾懷疑“八億人都是政治家”的判斷,當然也認定歷史研究是少數人的事業。但我以為,中國人特別是大學學歷以上的精英階層,非學點歷史不可,那第一步便是學點中國史。

 理由很簡單:你是人,當然應知人獸乃至動植物區別的由來;你是現代人,當然應知地球村史,所謂全球化的來龍去脈;你是現代中國人,當然應知道今日中國的先民,怎樣歷盡艱辛,給今日中國各族居民,開創改變了當前生存環境和社會體制。

 從民國以來,數典忘祖和認賊作父兩種相反文化取向,已成常態。然而十五年來,所謂民族主義,受到權力鼓勵,藉助輿論一律,似成歷史傳統的聚焦點。

 難道清末慈禧太後利用義和團排外的蠢舉,可稱民族主義嗎?從滿洲入關,以文化落後的征服者,統治文化先進的漢族等被征服民族,的確曾以遼金元的失敗史,當作歷史的鏡子。以滿馭漢,禁止滿漢通婚,宣稱滿文為國語,中央政權實行滿漢雙軌制,不容非八旗漢人染指兵權,乃至重新審定全部傳統經史典籍,用權力強迫刪改統治者發跡乃至其先民的歷史,這都似在民國官修清史中再現。

 滿清屬於歷史已九十四年,民國在大陸成為過去也已五十六年。按照《漢書》以來兩千年的“隔代修史”傳統,蔣介石退出大陸前,沒有完成《清史稿》的改定,已證明這個政權非繼清的“正統”。倘若驅蔣立國,時逾半個世紀,勝朝史止於殘篇,居然由權力干預,耗用億萬民脂民膏,集合萬千專家淺人,不顧《清史列傳》《清史稿》和眾多實錄野史,早將滿清近三百年基本史實厘清,用所謂新編清史,沖擊民國史乃至國共鬥爭史的研究,乃至轉移人們對於共和國史的視線。這現象豈非值得深思。


介紹幾本書


歷史教人聰明,讀史卻很辛苦。況且比較翔實、簡明、可讀又給人啟迪的入門史著,實在少見。

 除了多半乏味的教科書,有志於了解一般中國史的同學,不妨選讀這樣幾本書:

 (1)費正清《中國:傳統與變遷》。這是費正清於一九九一年九月去世前完成的《中國新史》之前的一部中國通史。宋以前諸章由賴世和執筆。由蒙元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各章是費正清寫的。他設定的讀者對象為西方知識分子,卻很適合我們的初學者,尤其我們至今沒有像樣的民國史和共和國史。有二○○二年世界知識出版社的中譯本。另外,他的經典性名著《美國與中國》,以及《觀察中國》等,也都有中譯本。

 (2)範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前三卷。

 (3)錢穆《國史大綱》。

 (4)陳旭麓主編《近代中國八十年》。

 (本文為復旦大學歷史系已故教授朱維錚先生未刊遺稿,發表有刪節。)(愛思想網站 2015-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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