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歐美諸國去訪問時,常常有新聞記者問我:“你到我們國家來的第一印象是什麽?”我不加思索地回答兩個字:“人少!”

沒有到過中國的記者以為我是回避實質性的問題,到過中國的朋友卻連連點頭:“對對,我到中國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多。”

在奴隸社會和農業社會里,人多確實是件好事,古代的帝王總是為“寡國之民何少”而擔憂。此種觀點一直延續下來,就成了“人多力量大,人多好辦事”。到了工業與科技發達以後,人多力量也不大了,一百個人拉犁還抵不上一台拖拉機,何況拖拉機既無思想又無情緒,確實是馴服的工具。拖拉機雖然也要加油和檢修,那比妄想把人變成馴服的工具簡單得多。人多也不好辦事了,扯皮,聊天,打內戰,成了改革的一大難題,到處都是人浮於事,就是富余人員沒法處理。人多本來還有一個好處,有些人不願意直接了當地說,那就是“人多好打仗”。戰爭是拼命的事,命多當然有好處,韓信用兵多多益善。可是自從原子彈和各種新式武器發明了之後,血肉之軀也就喪失了決定性的意義,何況目前世界上的人好象越活越快活,對打仗也失去了興趣,那玩藝到底不如旅遊、戀愛和跳迪斯科。

大家都知道歐美國家的生活水平比我們高,什麽七大件、八大件、汽車洋房等等,要獲得當然也得花點力氣,但要比我們容易得多。那里的窮人也有,不過,所謂窮富是在同一社會里比較而言的。看那紐約、巴黎、斯德哥爾摩……街道整潔,商店林立,商品琳瑯滿目,店員彬彬有禮,許多工人都開著汽車去上班,中產者的住宅比我們的所謂高級賓館還適意。我們搞一個中套要等到胡子白,或者是耍點兒什麽鬼把戲與碰運氣,他們那里有一套住宅和一座別墅的人是很多的。這些情況初看會使人驚訝,因而有人說氣話,說是情願到美國去撿垃圾。氣話當然是廢話,誰叫你中國有那麽多的人口!

我到瑞典去訪問過,那是個社會福利國家,許多地方都是令人羨慕的。他們的國土面積約略等於我們江蘇省,有著豐富的森林資源,水力資源和特種鋼鐵工業,可是他們的人口只有我們江蘇省的十分之一多一點。我看了他們的精美住宅和鄉間別墅之後便算了一筆很簡單的帳,什麽資源和工業都不計了,我們自己和自己比,如果江蘇省的人口和瑞典一樣多,把十個人的房子給一個人住,十個人的飯給一個人吃,十個人的衣給一個人穿,行了,四口之家可以住十個中套,神經正常的人自然會把五個中套的錢集中起來造一座精美的住宅,還有五個中套的錢去造一座鄉間別墅什麽的,還可以花一千五百元去買一套西裝,花三百元去買一雙皮鞋,那時候誰也用不著到美國去撿垃圾了,中國的垃圾也夠你撿的,說不定那垃圾箱里也會有一只陳舊破損的彩色電視機,只是你撿來以後也賣不了錢。那時候人們的興趣也不在於七大件八大件了,沒有一只彩電就不肯結婚的事情會作為重大社會新聞來報導的!

以上所說當然是一種簡單的想象,可這簡單之中卻又復雜無比。你想一想,中國的哪項困難與煩惱不和人多有關系?大至環境汙染、糧食不夠、住房緊缺,教育、衛生、文化設施不足、人口素質低……小至你上街買東西,經常要受氣,受了氣之後便大發牢騷,說什麽我們商店里的服務態度不如日本,不如美國,甚至和香港也不能比,人家是營業員感謝顧客,我們的顧客對服務員連喊三聲對不起,他還不睬你。可你見過哪個國家的商店有我們這麽熱鬧?北京的王府井,南京的新街口,上海的南京路,那顧客來往如潮水,買東西和搶東西差不多,還得算帳付款找零頭。你去當個營業員試試看,一天站下來別說什麽禮貌、微笑了,恐怕連說話也沒有力氣,微笑也得有點間歇呀,那雙頰上的兩塊肌肉也不能老是往上提,提累了要發抖,看上去會嚇人的。當然,我們有些商店的服務不好並不是因為顧客太多,而是因為營業員太多,還是人多在作祟。有一次我到棉麻商店去買根繩,我知道這商店門可羅雀,一天做不了幾筆生意。進去一看,糟了,竟有四個營業員坐在不長的櫃台里,一個人在喝茶,一個人在看報,還有兩個在討論什麽問題。我喊第一聲沒人睬,喊第二聲你看我,我看你,喊到第三聲才有個人很不高興地站起來:

“你買多少?”

“大概十多米,長短一點沒關系。”

“回去量量準再來,剪斷了不能退。”

“好好,現在量準了,十一米。”

“你早干什麽的?”

買好繩走到門口,背後還傳來兩聲諷嘰:

“這人糊里糊塗。”

“嘿嘿,錢多著哩。”

氣得你忽然想到要把買來的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可是誰也不願意用此種不人道的方法來減少一個就業的人口。

1988年11月

陸文夫·你吃過了嗎?
大家都知道,中國人當年見面時並不說“您好”,而是說“您吃過了嗎?”

對方回答說,“吃過了。”

還有文雅一點的說,“您用飯了嗎?”

對方回答說,“偏過了。”

“您好”有健康、如意、一切如常等等的含意。“您吃過了嗎?”非常明確,只有一個含意——吃,吃過了什麽都好。

我猜想,中國人所以見面就問“您吃過了嗎?”,可能是由於人們經常處於饑餓的邊緣,經常要擔心沒得吃而產生的。饑饉之年,一個人如果能回答說是吃過了,那比健康、如意、一切如常等等都實際,餓著肚子還有什麽您好我好可言,連寒喧起來也是有氣無力。

從歷史上來看,中國的饑荒確實是連年不斷,直到六十年代還有一次全國性的大饑荒,這是大家記憶猶新的。歷史上都把災荒稱作饑荒,災民稱作饑民,形容大災荒時都稱“餓殍遍野”,可見這吃確實是懸在中國人頭上的一把劍。

人們觀念的形成,都和客觀的存在有關系,吃是如此的重要,而饑餓又像幽靈似的伴隨著中國人,這就使得中國人的許多習俗、觀念都和吃有關系,人們把吃從物質的需求,提升為精神的象征,弄得超出了療饑的範圍,成了問候、禮節、尊敬、誠意、大方、財富、權勢的表現。

我小時候生長在農村里,有親戚或客人來時,一坐下來也不問什麽“您吃過了嗎?”,我的母親或祖母立刻下廚生火,每人一碗白水煮雞蛋,三只,客人只能吃一只或兩只,必須留一只,叫作“有餘”。這是農民的作風,直來直去,用不著問什麽吃過了嗎?干脆吃了吧。此種禮節叫“燒茶”,如果客人來了不“燒茶”,那是一種輕蔑,不得了,以後就要斷絕往來。有時候客人來了正好家里沒有雞蛋,母親便慌慌張張地從後門溜出去,到隔壁的二嬸或大媽家借點兒回來。

老實說,中國經常吃不飽的大多是農民,歷來如此。古詩里就寫過“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所以農民總是把吃當作禮節,當作慶典,當作財富的表現,用吃喝來示富。中國又是個農業國家,大家都用吃來示富,來表示誠意,當作禮節,一旦缸壇稍滿時,怎麽能不形成吃喝之風呢?大吃大喝的根源是來自於沒吃少喝,是一種低水平的反彈和文明程度不高的表現。

許多外賓都對我講過,說你們中國人說起來不富,怎麽吃起來是如此的豐富。我說這是一種禮節,是對你們的尊敬。外賓還不認可,說是尊敬也不必這麽多。

這事兒可得費點兒口舌了,因為中國的“菜制”和歐美的“菜制”不相同。外國人是“個人主義”,分食制,每人一份,所以在西餐中都是三道菜、四道菜,五道菜不大多見。中國人是“集體主義”,宴請起來都是八人一桌,十人一桌,還有十二人一桌的。這麽多的人在一起,如果是三道菜或四道菜的話,那就得用臉盆裝了。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中國的“菜制”就像京劇一樣,有一套程式,開始是冷盆,其次是熱炒,而後是大菜,最後是一個湯。如果是廣東菜的話,開始就喝湯。中國菜的品種極其豐富,如果你不完成這套程式,你就難窺中國菜之全貌。

外賓對我的話聽懂了,說西餐是室內四重奏,中餐是大型交響樂。我對音樂是外行,想想倒也有點像,四重奏可能是四個人在那里演奏,相當於四道菜;交響樂滿台都是人,那就是幾十只菜了,宴席間有幾十菜是並不罕見的。

如上所述,人們把吃當作禮節和慶典,那是由於饑饉,而大吃大喝又是相對於沒吃少喝而產生的,所以最近兒年在達到或超過小康水平的城市和鄉村里,人們對吃喝的觀念開始有所改變,不再用吃來示富了,不再用吃來作為慶典。明顯的例證就是即將來到的春節,在我的記憶中,春節的主要活動就是忙吃。前些年,每逢春節城市里的燃料消耗都要增加幾倍,說明家家都在忙吃的。最近兩年家家都覺得沒有必要那麽大張旗鼓地去忙吃了,因為平時也就吃得不錯,春節再忙也吃不下去,白費精力,倒不如騰出點時間來玩玩。1997年春節時,蘇州有一家人家發生了一場爭論,老爺爺老奶奶要兒孫們都回來,像往年一樣,大家忙一頓豐盛的年夜飯,用吃來歡度春節。可是兒女們卻提出新建議,說是不要忙年夜飯了,人忙得吃力煞,忙出菜來卻又吃不了多點。

孫兒孫女更不用說了,平時連吃飯都要逼,倒不如去飯店里訂一席,吃完了連碗都不用洗。兒女合資,出一千塊錢。

老奶奶首先不同意,說是今年不要你們洗碗,你們把一千塊錢給我,所有的碗都由我來洗。兒女們不同意,這是不孝的行為。

老爺爺想出個辦法來了,說是今年的碗筷誰都不要洗,吃過了便扔進垃圾箱里,那點兒舊餐具總共也不值兩百塊錢。

這戶人家爭論的結果不得而知,只知道年三十晚上稍有名氣的飯店里座無虛席。

當饑餓的幽靈慢慢地遠去時,人們的風俗習慣也在逐步地改變,慢慢地不再在吃喝之外再附加太多的意義。吃要講究質量、營養、新鮮。不過,風俗習慣也不是一兩年就能改變的,那是一代人或幾代人的事情。何況有些國外的朋友又向我們提出建議,說是中國的飲食文化絕對不能改得和西方一樣。我懂了,西方人在家里聽慣了四重奏,到中國來還是想聽聽交響樂的。

1997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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