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放假後的第三天,他也垂頭喪氣的急起來了。那一天早晨,天氣特別的冷,我們開了眼,談著話,一直睡到十點多鐘才起床。餓著肚在房里看了一回雜志,他忽兒對我說:

“李君,我們走吧,你到我們鄉下去過年好不好?”

當他告訴我不回家去過年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了他對我的好意,心里著實的過意不去,現在又聽了他這話,更加覺得對他不起了,所以就對他說:

“你去吧!家里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婦的天倫之樂,為什麼不回去呢?”

但他無論如何總不肯一個人回去,從十點半鐘講起,一直講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止,他總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氣是很古怪的,平時沈默寡言,凡事一說出口,卻不肯改過口來。我和他相處半年,深知他有這一種執拗不彎的習氣,所以到後來就終究答應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里去過年。

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時候,太陽還躲在灰白的層雲里,吃過中飯,把行李收拾了一收拾,正要雇車出去的時候,寒空里卻下起鵝毛似的雪片來了。

雇洋車坐到永定門外,從永定門我們再雇驢車到殷家集去。路上來往的行人很少,四野寥闊,只有幾簇枯樹林在那里點綴冬郊的寂寞。雪片盡是一陣一陣的大起來,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從車篷缺處看出去,好像是披著了一層薄紗似的。幸虧我們車是往南行的,北風吹不著,但驢背的雪片積得很多,溶化的熱氣一道一道的偷進車廂里來,看去好像是驢子在那里出汗的樣子。

冬天的短日,陰森森的晚了,驢車里搖動雖則很厲害,但我已經昏昏的睡著。到了他搖我醒來的時候,我同做夢似的不曉得身子在什麼地方。張開眼睛來一看,只覺得車篷里黑得怕人。他笑著說:

“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幾點燈火看見了麼?那兒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陣,車子到了他家的門口,下車之後,我的腳也盤坐得麻了。走進他的家里去一看,里邊卻寬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親,喜歡得了不得。我們在一盞煤油燈下,吃完了晚飯,他的媳婦也出來為我在一張暖炕上鋪起被褥來。說起他的媳婦,本來是生長在他家里的童養媳,是於去年剛合婚的。兩只腳纏得很小,相兒雖則不美,但在鄉下也不算很壞。不過衣服的樣子太古,從看慣了都會人士的我們看來,她那件青布的棉襖,和緊紮著腳的紅棉褲,實在太難看了。這一晚因為日間在驢車上搖擺了半大,我覺得有點倦了,所以吃完晚飯之後,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在里間房里和他父母談了些什麼,和他媳婦在什麼時候上炕,我卻沒有知道。

在他家里過了一個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實,有兩件很使我為他傷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貧窮。

北方的農家,大約都是一樣的,終歲勞動,所得的結果,還不夠供政府的苛稅。他家里雖則有幾十畝地,然而這幾十畝地的出息,除了賦稅而外,他老父母的飲食和媳婦兒的服飾,還是供給不了的。他是獨養兒子,父親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後左右的農家的兒子,年紀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幫助家計;而他一個人在學校里念書,非但不能幫他父親,並且時時還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錢來買書購物。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學校里所以要這樣減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憐,更加覺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舊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養媳相對,也似乎十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勸他早日回京,回到學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氣很好,他父親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陳的人家,去借了驢兒和車子,送我們進城來。

說起了這姓陳的人家,我現在還疑他們的女兒是我同學致死的最大原因。陳家是殷家集的豪農,有地二百多頃。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後的墻圍很大。他們有三個兒子,頂大的卻是一位女兒。她今年十九歲了,比我那位同學小兩歲。我和他在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陰卻是在陳家費去的。陳家的老頭兒,年紀和我同學的父親差不多,可是娶了兩次親,前後都已經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個女兒,繼娶的續弦生了三個男孩,頂大的還只有十一歲。

我的同學和陳家的惠英——這是她的名字——小的時候,在一個私塾里念書;後來大了,他就去進了史官屯的小學校。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門以南的第一個大村莊。他在史官屯小學里住了四年,成績最好,每次總考第一,所以畢業之後,先生就為他去北京師範報名,要他繼續的求學。這先生現在也已經去世了,我的同學一說起他,還要流出眼淚來,感激得不了。從此他在北京師範住了四年,現在卻安安穩穩的進子大學。讀書人很少的這村莊上,大家對於他的勤儉力學,當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陳家的老頭兒,每對他父親說:

“雅儒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來,若要錢用,我盡可以為你出力。”

我說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還沒有告訴出來。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們學校里的稱呼本來是連名帶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卻總不把名字放進去,只叫一個姓氏,底下添一個君宇。因此他總不直呼其名的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兩字叫我。我起初還聽不慣,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後來也就學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陳家的老頭兒既然這樣的重視他,對於他父親提出的借款問題,當然是百無一拒的。所以我想他們家里,欠陳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數。

那一大,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親向陳家去借了驢車驢於,送我們進城來,我在路上因為沒有話講,就對他說:

“可惜陳家的惠英沒有讀書,她實在是聰明得很!”

他起初聽了我這一句話,臉上忽而紅了一紅,後來覺得我講這話時並沒有惡意含著,他就嘆了一日氣說:

“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氣,似乎他不大願意我說這些女孩兒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響了。

那一天到了學校之後,同學們都還沒有回來,我和他兩個人逛逛廠甸,聽聽戲,也就貓貓虎虎將一個寒假過了過去。開學之後,又是刻板的生活,上課下課,吃飯睡覺,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別去,回南邊的家里來住了兩個月。上車的時候,他送我到車站上來,說了許多互相勉勵的說話,要我到家之後,每天寫一封信給他,報告南邊的風物。而我自家呢,說想於暑假中去當兩個月家庭教師,好弄一點零用,買一點書籍。

我到南邊之後,雖則不天天寫信,但一個月中間,也總計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從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並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黃的人家教書,每月也可得二十塊錢薪水。

到陽歷八月底邊,他寫信來催我回京,並已說他於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陳家的惠英還在問起我的消息呢。

因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當日在殷家集過年的事情來了。惠英的貌並不美,不過皮膚的細白實在是北方女子中間所少見的。一雙大眼睛,看人的時候,使人要懼怕起來;因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見一切的樣於。身材不矮不高,一張團團的面使人一見就覺得她是一個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干,自她後母死後,一切家計都操在她的手里。她的家里,灑掃得很於凈。西面的一間廂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帳簿文件,都擱在這一間廂房里。我和朱君於過年前後的幾天中老去坐談的,也是在這間房里。她父親喜歡喝點酒,所以正月里的幾天,他老在外頭。我和朱君上她家里去的時候,不是和她的幾個弟弟說笑話,談故事,就和她講些北京學校里的雜事。朱君對她,嚴謹沈默,和對我們同學一樣。她對朱君亦沒有什麼特別的親熱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過晚飯之後,朱君忽而從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親談了些雜天,抽了一點空,也順便走了出去,上前面陳家去,以為朱君一定在她那里坐著。然而到了那廂房里,和她的小兄弟談了幾句話之後,問他們“朱君來過了沒有?”他們都搖搖頭說“沒有來過”。問他們的“姊姊呢?”他們回答說:“病著,睡覺了。”

我回到朱家來,正想上炕去睡的時候,從前面門里朱君卻很快的走了進來。在煤油燈底下,我雖看不清他的臉色,然而從他和我說話的聲氣及他那雙紅腫的眼睛上看來,似乎他剛上什麼地方去痛哭了一場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後,一時連想到了這些細事,心里倒覺得有點好笑,就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

“老朱!你大約也掉在戀愛里了吧?”

陽歷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學校里來,床位飯案等事情,他早已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塊。暑假考的成績,也已經發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卻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塊兒。

開學之後,一切都和往年一樣,我們的生活也是刻板式的很平穩的過去了一個多月。北京的天氣,新考入來的學生,和我們一班的同學,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學期一樣的沒有什麼變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卻比從前有點不同起來了。

平常本來是沈默的他,入了陽歷十月以後,更是悶聲不響了。本來他用錢是很節省的,但是新學期開始之後,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拼命的喝幾杯之後,他就放聲罵社會制度的不良,罵經濟分配的不均,罵軍閥,罵官僚,末了他尤其攻擊北方農民階級的愚昧,無微不至。我看了他這一種悲憤,心里也著實為他所動,可是到後來只好以順天守命的老生常談來勸他。

本來是勤勉的他,這一學期來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燈鈴打了之後,他還是一個人在自修室里點著洋蠟,在看英文的愛倫凱,倍倍兒,須帝納兒等人的書。我也曾勸過他好幾次,教他及時休養休養,保重身體。他卻昂然的對我說:

“像這樣的世界上,像這樣的社會里,我們偷生著有什麼用處?什麼叫保重身體?你先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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