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則寫完了最後的一句,把筆擱下,自己就搖頭反覆的吟誦了好幾遍。呆著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筆來伏下身去,在詩的前面填了“秋夜”兩字,作了詩題。他一邊在用仆役拿來的面水洗面,一邊眼睛還不能離開剛才寫好的詩句,微微的仍在吟著。

他洗完了面,飯也不吃,便一個人走出了學使衙門,慢慢的只向南面的龍津門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陽光,不暖不熱的灑滿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則在藍蒼高天底下,出了龍津門,渡過姑熟溪,盡沿了細草黃沙的鄉間的大道,在向著東南前進。道旁有幾處小小的雜樹林,也已現出了雕落的衰容,枝頭未墜的病葉,都帶了黃蒼的濁色,盡在秋風里微顫。樹梢上有幾只烏鴉,好象在那里讚美天晴的樣子,呀呀的叫了幾聲。仲則擡起頭來一看,見那幾只烏鴉,以樹林作了中心,卻在晴空里飛舞打圈,樹下一塊草地,顏色也有些微黃了。草地的周圍,有許多縱橫潔凈的白田,因為稻已割盡,只留了點點的稻草根株,靜靜的在享受陽光。仲則向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覺的從官道上,走入了一條衰草叢生的田塍小路里去。走過了一塊干凈的白田,到了那樹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樹下坐下了。靜靜地聽了一忽鴉噪的聲音。他舉頭卻見了前面的一帶秋山,劃在晴朗的天空中間。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樣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動了登高望遠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來了。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他過了一條小橋,在橋頭樹林里忽然發見了幾家泥墻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只在太陽里躺著的白花犬,聽見了仲則的腳步聲,嗚嗚的叫了起來。半掩的一家草舍門口,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跑出來窺看他了。仲則因為將近山麓了,想問一聲上謝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對那跑出來的小孩問了一聲。那小孩把小指頭含在嘴里,好象怕羞似的一語也不答又跑了進去。白花犬因為仲則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厲害。過了一會,草舍門里又走出了一個頭上包青布的老農婦來。仲則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問她說: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謝公山不是?”

老婦搖搖頭說:“前面的是龍山。”

“那麽謝公山在哪里呢?”

“不知道,龍山左面的是青山,還有三里多路啦。”

“是青山麽?那山上有墳墓沒有?”

“墳墓怎麽會沒有!”

“是的,我問錯了,我要問的,是李太白的墳。”

“噢噢,李太白的墳麽?就在青山的半腳。”

仲則聽了這話,喜歡得很,便告了謝,放輕腳步,從一條狹小的歧路折向東南的謝公山去。謝公山原來就是青山,鄉下老婦只曉得李太白的墳,卻不曉得青山一名謝公山,仲則一想,心里覺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動的感情,幾乎又要使他下淚了。他漸漸的前進,路也漸漸窄了起來,路兩旁的雜樹矮林,也一處一處的多起來了。又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他走到青山腳下了。在細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見了兩個砍柴的小孩,唱著山歌,挑了兩肩短小的柴擔,兜頭在走下山來。他立住了腳,又恭恭敬敬的問說:

“小兄弟,你們可知道李太白的墳是在哪里的?”

兩小孩好象沒有聽見他的話,盡管在向前的沖來。仲則讓在路旁,一面又放聲發問了一次。他們因為盡在唱歌,沒有注意到仲則;所以仲則第一次問的時候,他們簡直不知道路上有一個人在和他們鬥頭的走來,及走到了仲則的身邊,看他好象在發問的樣子,他們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則驚視了一眼。聽了仲則的問話,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則的背後一指,好象求同意似的,回頭來向後面的小孩看著說:

“李太白?是那一個墳吧?”

後面的小孩也爭著以手指點說:

“是的,是那一個有一塊白石頭的墳。”

仲則回轉了頭,向他們指著的方向一看,看見幾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邊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塊白石的低墳躺在那里。

“啊,這就是麽?”

他的這嘆聲里,也有驚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聽得出來。他走到了墳前,只看見了一個雜草生滿的荒冢。並且背後的那兩個小孩的歌聲,也已漸漸的幽了下去,忽然聽不見了,山間的沈默,馬上就擴大開來,包壓在他的左右上下。他為這沈默一壓,看看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這荒冢底下葬著的是一個他所心愛的薄命詩人,心里的一種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湧了起來。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覺的叫了一聲,他的眼淚也同他的聲音同時滾下來了。微風吹動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淚眼,好象看見李太白的墳墓在活起來的樣子。他向墳的周圍走了一圈,又墓門前來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圍的山間透明的空氣,想想詩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現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淚只是陸陸續續的流淌下來。看看太陽已經低了下去,墳前的草影長起來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來,洗面之後跑出衙門,一直還沒有吃過食物的事情想了起來,這時候卻一忽兒的覺得饑餓起來了。



他挨了餓,慢慢的朝著了斜陽走回來的時候,短促的秋日已經變成了蒼茫的白夜。他一面賞玩著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盡在那里想詩。敲開了城門,在燈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學使衙門去的時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詩也想完成了。

束發讀君詩,今來展君墓。

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

嗚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學劍胸中奇,

陶[钅容]屈宋入大雅,揮灑日月成瑰詞。

當時有君無著處,即今遺躅猶相思。

醒時兀兀醉千首,應是鴻蒙借君手,

干坤無事入懷抱,只有求仙與飲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門正對青山青。

風流輝映今猶昔,更有灞橋驢背客,(賈島墓亦在側)

此間地下真可觀,怪底江山總生色。

江山終古月明里,醉魄沈沈呼不起,

錦袍畫舫寂無人,隱隱歌聲繞江水,

殘膏剩粉灑六合,猶作人間萬余子。

與君同時杜拾遺,窆石卻在瀟湘湄,

我昔南行曾訪之,衡雲慘慘通九疑,

即論身後歸骨地,儼與詩境同分馳。

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

人生百年要行樂,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語斜陽,死當埋我茲山麓。

仲則走到學使衙門里,只見正廳上燈燭輝煌,好象是在那里張宴。他因為人已疲倦極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壽春園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飯來,在燈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後,他就想上床去睡。這時候稚存卻青了臉,張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進他的房來了。

“仲則,你今天上什麽地方去了?”

“我倦極了,我上李太白的墳前去了一次。”

“是謝公山麽?”

“是的,你的樣子何以這樣的枯寂,沒有一點兒生氣?”

“唉,仲則,我們沒有一點小名氣的人,簡直還是不出外面來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汙呀!”

“是怎麽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麽?那大考據家的事情。”

“哦,原來是戴東原到了。”

“仲則,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議論。戴大家這一回出京來,拿了許多名人的薦狀,本來是想到各處來弄幾個錢的。今晚上竹君辦酒替他接風,他在席上聽了竹君誇獎你我的話,就冷笑了一臉說‘華而不實’。仲則,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這樣卑鄙的文人,這樣的只知排斥異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條命。”

“竹君對他這話,也不說什麽麽?”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經文字同異》,當然是與他志同道合的了。並且在盛名的前頭,那一個能不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變一個秦始皇,把這些卑鄙的偽儒,殺個干凈。”

“偽儒另外還講些什麽?”

“他說你的詩他也見過,太少忠厚之氣,並且典故用錯的也著實不少。”

“混蛋,這樣的胡說亂道,天下難道還有真是非麽?他住在什麽地方?去去,我也去問他個明白。”

“仲則,且忍耐著吧,現在我們是鬧他不贏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們只有耳朵,沒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誰清誰濁,只信名氣大的人,是好的,不錯的。我們且待百年後的人來判斷罷!”

“但我總覺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麽樣?”

“仲則,你有錢在身邊麽?”

“沒有了。”

“我也沒有了。沒有川資,怎麽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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