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大教堂(下)

電視機熒光屏上,一群戴著頭巾的人們正遭到身著骷髏服和扮成魔鬼的人們的攻擊和折磨。扮成魔鬼的人們戴著面罩、頭角和長長的尾巴,這是遊行儀式中的一個部分。那個解說的英國人說,每年西班牙都要舉行一次。我沒法向瞎子結實電視畫面。

“骷髏?”他說,“我知道骷髏是什麽東西。”他說著,點點頭。

這時,電視機里出現了一座大教堂。接著是另一座大教堂的長長的慢鏡頭。最後,畫面轉到巴黎那座有名的大教堂。這座教堂的飛拱和尖塔直聳雲霄。攝影機拉得遠遠的,把高聳天際的大教堂全貌拍了下來。

解說的英國人常常停下來,讓攝影機繞著大教堂轉,或者讓鏡頭環繞著農村,拍攝農夫在田野里趕著牛群。我耐心地等著。後來,我覺得該說些什麽。於是我就說:“現在,電視機里出現的是座大教堂外部構造。各種奇妙的雕刻!小雕像刻得像妖怪似的。我猜想,那是在意大利。對啦,是在意大利。這座教堂的墻上有圖畫呢。”

“老弟,壁畫嗎?”他問道,又啜了一口酒。

我伸手去拿酒杯,里面涓滴不剩。我極力想回憶一些我尚能記起的事情。“你問我這些畫都是壁畫嗎?”我說,“你問得好。我可不曉得。”

攝影機轉到里斯本郊外的一座大教堂——葡萄牙大教堂。同法國和意大利的相比,差別不大。不過還是有差別,大多在於教堂內部的差別。這時,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就說:“我想到一個問題,你知道大教堂是怎麽樣的嗎?也就是說,大教堂的樣子如何?你懂得我的意思嗎?如果有人向你談到大教堂,你知道他們在談什麽嗎?嗨,你曉得它與浸禮會教堂的不同嗎?”

他慢悠悠地吐著煙霧。“我知道,蓋這樣一座大教堂要花成千上百個勞力,時間需要五十到一百年左右,”他說,“當然嘍,這只是我剛從解說員那兒聽來的。我知道,他們一家幾代人都繼續蓋著同一座教堂。這一點我也是聽解說員說的。那些工匠們畢生蓋著那個大教堂,可是他們就甭想看到那教堂完工。在這點上,老弟,他們可同我們一樣,對嗎?”他說著就大笑起來。不一會兒,他的眼皮又垂下來,腦袋不時地往下垂。他似乎在打瞌睡。也許他在幻想他身在葡萄牙。這時,電視機出現了另一個大教堂。這個教堂在德國。英國人繼續喋喋不休地解說著。“大教堂,”瞎子說著,坐直身子,腦袋來回搖晃,“你想知道底細的話,老弟,我知道的就這麽多。我剛才講過的。這些東西我都是聽你說的。不過你或許能夠向我描繪一番?我倒希望你能試一下,我可喜歡聽呢。你知道,我實在說不太清楚。”

我目不轉睛看著電視上的大教堂鏡頭。我打哪兒開始描述大教堂呢?這可簡直要我的命。這個瘋子一定要我描繪個教堂什麽的,那簡直是對我生命的威脅。

我又註視了一會兒,畫面轉到鄉村去了。我幹著急也沒用,只好轉向瞎子,說:“首先,教堂都是很高大的。”說著,我環顧了一下房間,想尋找一些線索,能啟發思路。“它們向上高聳。越聳越高,一直聳入雲霄。它們特別大,有幾座大得非要支柱撐著不可。這支柱就是把教堂支撐起來的東西。人們叫他們拱架。不知為什麽,它們總讓我想起高架橋來。也許你也不知道高架橋吧?有時大教堂有妖魔鬼怪,這些都刻在門口;有時也刻些公爵和貴婦。別問我這是為什麽。”我說。

他不停地點頭。他的身體的整個上部似乎在來回擺動。

“我講得不太好,是嗎?”我問道。

他停住點頭,把身子靠在沙發邊上,一邊聽我講,一邊捋著胡須。我看得出我沒給他講清楚。不過他還是等我講下去。他點點頭,好像在想法子鼓舞我。我絞盡腦汁,想想我還有什麽別的可說。“真的,教堂非常大,”我說,“非常之龐大。它們是用石頭砌成的,有時也用大理石。在過去,人們蓋教堂是為了更加接近上帝。在過去,上帝是人們生活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你從他們蓋的教堂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對不起,”我說,“我能為你效勞的似乎就這麽多了。我本來就不善講解。”

“很好,老弟,”瞎子說,“嗨,聽著。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向你瞎問。我能問你一些事情嗎?讓我問你一個簡單問題,一個簡單的‘是’或者‘不是’的問題。我不過是好奇而已,並不是想跟你找麻煩。你是我的主人嘛。不過我只想問問,你到底信不信教?你不介意我的瞎問吧?”

我搖搖頭,可他看不見。反正向瞎子眨眼或點頭沒有什麽兩樣。“我想我不信教。什麽都不信。有時候做到這點是很難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當然懂嘍!”他說。

“那就好啦!”我說。

那個英國人還在那兒沒完沒了地嘮叨。我的太太在睡夢中嘆著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做她的美夢。

“請你一定要原諒我,”我說,“我無法告訴你大教堂到底是什麽樣子。做這件事,我可不在行。我已盡了我的力量,我可無能為力了。”

瞎子默默地坐著,低著頭,聽著我說話。

我說:“說心里話,教堂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特殊意義。一點也沒有。大教堂嘛,它們就是晚間電視節目里看到的那種玩意兒,不過如此而已。”

這時,瞎子清了清嗓子,吐出一點東西來。他從後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然後,他說:“我有辦法,老弟。這辦法挺好。也是碰巧想起來的事。不用為此焦慮。”他說:“嗨,聽我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我有了一個主意。你能給我找幾張厚一點的紙來嗎?還要一枝鋼筆。我們要幹一點兒事。我們倆一起畫一個教堂。去弄枝筆和一些厚紙來。去吧,老弟,把那些東西拿來。”

於是,我就上樓去。我覺得我的腿一點兒勁都沒有。我的腿就像跑過了一陣以後那樣提不起來。在我太太的房間里,我四下里打量,發現在她桌上小藍里有幾枝圓珠筆。我想,到哪兒去找他說的那種紙呢。

走下樓來,在廚房里,我找到了一只買菜的紙袋,袋底里還留著洋蔥皮。我掏空了紙袋,抖了抖,隨手就拿進了起居室,坐下來,把那些東西放在腿旁。我移開了一些東西,壓平了紙袋里皺紋,把它平鋪在咖啡桌上。

瞎子從沙發上下來坐在地毯上。

他用手指撫摩著白紙。他把紙的正反兩面上上下下摸了個遍,連紙邊上都摸到了。他還摸了四角。

“好吧,”他說,“好吧,讓我們動手吧。”

他摸到我拿筆的那只手,握住我的手。“來吧,老弟,”他說,“畫呀,過一會兒你就會明白。我跟著你畫。這樣就行了。現在就照我跟你說的那樣去畫。一會兒你就會明白的。畫呀。”

於是,我開始畫起來。一開始,我畫了個箱子,看上去像一座房子——大概就是我住的房子吧。然後,我在房子上面添了一個屋頂。在屋頂兩端,我又畫上了幾個尖塔。瘋啦!

“不錯,”他說,“太好啦。你幹得真棒。”他接著說,“老弟,你大概從來沒想過,在你一生中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是嗎?哎,生活真是奇妙,我們大家都知道。繼續畫下去,別松勁。”

我添上了拱形窗,畫上了飛拱,裝上了幾扇大門。我無法停筆。電視機已經停止播放。我放下筆,把手指伸縮,松動一下。瞎子摸了一遍白紙,再用手指尖在我畫的圖上摸一遍。邊摸邊點頭稱讚。

“畫得真好。”瞎子說。

我又拿起筆,他按住我的手,我又繼續畫了起來。我決不是什麽畫家,可我還是繼續畫下去。

我的太太睜開眼睛,楞楞地望著我們。她從沙發上坐起來,睡衣敞開著。她問道:“你們在幹嗎呀?快告訴我,我想知道。”

我沒有理睬她。

瞎子答道:“我們在畫大教堂。我和他已經畫得很像樣了。加把勁。”他又對我說,“對了。挺好的,”他說,“不錯,你到家了,老弟。我敢說。你原以為你不會畫,不過你畫得挺好的,不是嗎?你現在成了行家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嗎?真的,過一會兒,這張紙上就會有很美妙的東西出現。那個老式的彎曲處怎麽樣?”他說,“那兒再添幾個人。沒有人在,教堂又像什麽樣子呢?”

我的太太追問道:“出什麽事啦?羅伯熱,你們在幹嗎呀?到底出什麽事啦?”

“沒事。”他回答她說。“現在閉上你的眼睛。”瞎子對我說。

我閉上了眼睛,我就照他說的那樣閉上眼睛。

“閉好了嗎?”他問道,“別出聲。”

“閉好了。”我回答說。

“就讓它那樣閉著。”他說,“別停下來。畫呀。”

於是,我們繼續畫下去。我的手在紙上移動時,他的手隨著我的轉。我活到今天,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

這時,他開口道,“我想就是這樣了。我想你已經畫好了,”他接著說,“睜眼看看。你覺得怎樣?”

但是我的眼睛還閉著;我想再多閉一會兒,我覺得我應該這樣做。

“嗯?”他說,“你在看嗎?”

我眼睛仍然緊閉著。我在我的家里,這點我是清楚的,但我又覺得我超然於塵世之外。

“確實有點美妙。”我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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