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誠實——《文化病象》自序

在自己曾經出版的書中,不管屬於文學還是文獻,不管是獨著還是主編,形式上大多屬於時下所謂“學術著作”,論述的全都是一二千多年前的古人古書。

 這本《文化病象》和同時推出的《瞧,這世道!》(已在香港一家出版社出版)兩本隨筆雜文,是我第一次用筆介入當代的文化精神生活——不留情面地品評人物,一針見血地針砭教育,犀利尖銳地批評文化,書中的人、物、事,無一不生活和發生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在所有署名“戴建業”的書中,自己最喜歡這兩本,也最看重這兩本。寫學術著作必須價值中立,要盡量感情淡化,而寫這雜文隨筆不妨“筆端常帶感情”,無須有意掩飾自己的好惡,既不需要引經據典,也用不著查找文獻,全部文章都是一揮而就,有感想時一天可以寫兩三篇,最高峰時一天能夠寫上萬字,稱心而談,縱意揮灑,往往興會淋漓便下筆不能自休,它們不僅真實地展露了我的氣質個性,也真切地表現了我心靈的誠實。

 其實,以往我是個精神上的軟蛋,很少公開表露自己的思想情感,打從念小學起,歷次政治學習和大會表態,我都盡可能沈默躲閃,偶爾還言不由衷。

 記得“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小學所在的班級吃“憶苦思甜”飯,大家吃的是野菜米糊,那時我家裏也常吃這種東西。那頓飯沒讓我“憶”起舊社會是如何“苦”,也沒讓我“思”念新社會有多麽“甜”。回家後媽媽問吃得怎麽樣,我隨口說“和家裏吃的差不多,我看萬惡的舊社會也不見得那麽苦”。話音剛落,脾氣暴躁的父親馬上給我一巴掌,一向護著我的媽媽也罵我瞎說。此時父親動不動就戴高帽挨批鬥,外人要是聽到我這樣胡說八道,他豈不更要罪加一等?晚上父母都神情嚴肅地警告我:“在外面一定要說舊社會勞動人民當牛做馬。”父親還特地告訴我說,政治學習不能搶先發言,要聽聽大家怎麽說你就怎麽說。隔三差五父親都要提醒:“抄寫馬恩列斯毛語錄,千萬不能顛倒了句子和寫錯了字,寫完後要反復讀幾遍才能拿出來見人。”從此,無論家庭裏,還是學校中,抑或社會上,我都不敢表白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不敢坦露自己的真實情懷,更不敢說出自己真實的所思所想。中小學時的作文不是批“工賊”劉少奇,就是批林批孔批鄧,再不就是感嘆自己是多麽幸運,多麽幸福,如“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我們茁壯地成長”,又如“我們的生活像倒吃甘蔗——節節甜,我們的日子像上樓梯——步步高”,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其實,我出生不久就遇上了“三年自然災害”,上小學後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到東方的“紅太陽”落土之前,我一直飽受饑餓的折磨,十幾歲看著想吃的東西還直流口水,莫言先生寫過他早年的饑餓感,道出了那個時代青少年的共同感受。別說什麽“茁壯成長”,能活到今天就算是“福大命大”。不過,當時稱自己的生活“節節甜”,並沒有什麽心理障礙,也不覺得有什麽別扭虛偽,周圍同學的作文都這麽寫,他們口頭上也都這麽說。

 起初是心懷恐懼不敢表露自己的真情實感,逐漸自己就不知道什麽是真情實感;起初因害怕而不誠實,逐漸就習慣了自己的不誠實。參加工作後這二十多年來,所在單位每年都要交一次個人年終總結,我和大多數同事一樣,開頭“政治表現”那一欄裏,差不多填的都是“擁護……”“熱愛……”“支持……”,像妓女叫床一樣,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性反應。我至今沒有見到有誰填過“厭惡”、“不滿”或“反對”,但我常常聽到很多人對時政罵娘,可見“擁護”“熱愛”雲雲並非發自內心。這一方面表明很多人被精神強奸,另一方面表明被強奸者比較配合。人這種動物與鸚鵡相去不遠,你反復向他強行灌輸什麽他就會說什麽,時間長了便習慣成自然。盡管有時心裏對上面的說教不以為然,但嘴上照樣與“主旋律”保持一致。六十多年來,這種心口不一的撒謊,成了中國讀書人的潛意識或下意識,所以大家對自己的不誠實,沒有“道德的焦慮”,沒有人格分裂的痛苦。

 今年三月第十二屆全國人大期間,山西人大代表申紀蘭老人成了眾矢之的。從1954年第一屆到今年第十二屆,她連任58年全國人大代表,還很自豪地說“我當12屆代表從來沒有投過反對票”,有的網民戲稱她是“人大制度活化石”,有的網民罵她“極其無恥”:“反右投贊成票,人民公社投贊成票,大躍進投贊成票,文化大革命投贊成票,打倒劉少奇投贊成票,批鬥鄧小平投贊成票,後來糾正反右投贊成票,否定人民公社投贊成票,否定文革投贊成票,平反劉少奇投贊成票,平反鄧小平投贊成票。”她不是“人大代表”,而是“贊成代表”,可我並不認為她“極其無恥”,相反,申紀蘭老人是我們每個人的鏡子——有誰敢說自己不是“申紀蘭”呢?國臉倪萍不也說她從不投反對票嗎?假如有閑暇又有閑心,大家不妨去翻翻建國後官方的報刊雜誌,看看那些德高望重的學者名流,在歷次運動中的附和輸誠甚至落井下石,在文化大革命後的控訴聲討,這些表演比申紀蘭更加難堪。我看過一位著名哲學家文革時謳歌江青的詩歌,讀這樣的“謳歌”真想“嘔吐”。大躍進大放衛星的時候,《人民日報》報道我老家湖北麻城“早稻畝產36900多斤”,學術泰鬥錢學森先生為此連發幾篇文章,“論證”糧食畝產過萬斤的“科學原理”。我村裏一位鄰居暗暗說,誰都知道這是騙人,只不知道這是誰騙誰。連一字不識的老農都明白是在騙人,天才如錢學森者怎麽可能不明白呢?

 隨著自己的黑發慢慢變白,我對這些人也慢慢有了“理解之同情”,填表時“政治表現”一欄裏,我自己不是仍然還在填“擁護”“贊成”嗎?上星期一位認證微博“@曉玲有話”說:“遠看一條狗,近看郭沫若。”我馬上在跟帖說:“右邊稍嫌刻薄失禮,郭沫若先生49年後只是卑微下賤,開始可能是求榮,最後基本是自保,雖然談不上人格骨氣,但也絕無大奸大惡。紅太陽升起來後有多少人還有脊梁呢?人們單單糾住郭老不放,只是因為他的學問、才華、地位成了一個標桿而已。”當黨和國家的領導人提出“中國夢”後,近幾個月的報紙、電視、網絡,鋪天蓋地都在贊美“中國夢”,好像全中國人天天都在做夢。昨天還有一位名人發文說,“我們的人民社會優於西方的公民社會”。官方提出“偉大的民族復興”不久,馬上就有學者說“民族復興已經完成了62%”。為此,我還十分厭惡地寫下了一篇長文——《犯賤》。

 如果只是少數人不誠實,那是個別人的品性問題;如果是一代人不誠實,那就是我們的文化或體制問題。整個社會都缺乏誠信,那麽多精英都不誠實,上下都在糊弄撒謊,連弱智也清楚癥結何在。要想獲得體制內的工作和官方的獎勵,就只能無條件地“贊成”、“熱愛”、“擁護”,這是行政和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必須上交的“精神納稅”——不交出自己的靈魂,就得不到體制的好處。在這種卑微的生存環境中,每個人都在為如何乞討嗟來之食而絞盡腦汁,還談什麽誠實,還講什麽尊嚴?

 去年我在論文集《文獻考辨與文學闡釋》的自序中說:“從識字的時候起,我所看到的文人不管什麽情況下都在唱贊歌,所讀到的論文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為長官意誌辯護。我們學校一位政治經濟學教授,當年在課堂上給我們大講計劃經濟的優越性,國家從計劃經濟轉軌為市場經濟之後,他又在我們文學院教師大會上大講市場經濟的優越性。明朝張溥感嘆‘文人何常,唯所用之’,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一個稍有道德感的人一旦撒謊,一定會長期受到良心的折磨,而一個學者一生都言不由衷,大家居然都自我感覺良好。今天,包括我本人在內的大陸知識分子是一種集體性的沈淪——如果這些讀書人還算是知識分子的話。”前不久,我曾經寫過一篇名為《其實,我們一直還跪著》的雜文,是的,在人格和精神上“我們一直還跪著”。

 羅素曾這樣評價萊布尼茲:“他最精妙的思想要是不能給自己博得聲譽,他就會把記載這些思想的文章鎖在抽屜裏,他所發表的都是蓄意用來討王公後妃們嘉賞的東西。”盡管他具有常人勤勉、儉樸、節制的美德,盡管他是“一個千古絕倫的大智者”,但他這個人並“不值得敬佩”。用羅素這個標準來衡量,神州大地上包括我本人在內的大多數所謂教授專家,豈止“不值得敬佩”!這些年來學術界和藝術界拿出來露臉的,大多是“討王公後妃們嘉賞的東西”,而且也只擅長於“討王公後妃們嘉賞”。我們既沒有創造“精妙思想”的才智,也沒有精神上的勇敢,更沒有思想上的誠實。

 “誠實”就是不自欺也不欺人。先儒將“誠”提升到了存在本體論的高度,《大學》《中庸》多次強調“誠”之於人的重要性:“誠於中,形於外。”“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由“誠”而“明”也好,自“明”而“誠”也罷,“誠實”不可能通過教化來實現。就每一個體而言,“誠實”來於高貴和尊嚴;就全社會來說,“誠實”來於公民意識的覺醒。這二者又有深刻的內在關聯,公民意識的覺醒必然帶來尊嚴感的增強,臣民則一直與奴性連在一起,而奴性正是我們不誠實的根源。公民社會的公民才敢對強權說“不”,專制社會裏的大臣被殺時還得喊“謝主隆恩”。撒謊拍馬和阿諛奉承,主要是奴才的生存技巧,是內心怯懦和恐懼的外現,誠實和坦蕩則是免於恐懼後的自由,是勇敢精神和高貴人格的結晶。

 我在這本隨筆集中敢於坦露精神的誠實,不是我內心有多麽強大,多麽勇敢,首先應該感謝我們時代的進步,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們社會裏公民意識在逐漸萌芽和不斷覺醒,有些人再也不屑於當“應聲蟲”了。其次應該感謝科技的迅猛發展,互聯網賜予所有人的微博、微信、博客,讓每一個人隨時都可以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雖然有“綠壩”、“長城”,但我們可以“翻墻”;雖然也刪帖、銷號,我們仍能“轉世”,微博上有些人已經投胎轉世上百回了;雖然約束和限制無處不在,但言論環境還是比三十年前寬松許多——今天最多只是刪帖,畢竟很少抓人。只要說真話不會給本人帶來危險,不會給親人帶來麻煩;只要撒謊會受到輿論的譴責,會受到法律的懲處,“誠實”就會像春天的燕子一樣,回到你我的心靈裏來築巢。

 近些年來世事讓人憋得心慌,過去只是發發牢騷。三年前一好友請我上他的新浪博客,發現在博客中多少還可以說幾句“人話”,後來我自己也跟著開了博客,慢慢在博客上寫雜文隨筆上癮。沒想到近兩年“老夫聊發少年狂”,玩命似的一鼓作氣寫了三百多篇,個別長文讓我通宵達旦,從晚上七點寫到清晨七點,內人有一次半夜四點起來看我還在敲字,罵我是個“不要命的瘋子”。由於我生性容易激動,寫這種文章偏又易於動情,加之打亂了長期的作息習慣,弄得自己嚴重失眠,可能是大腦供血不足,引起短期的記憶障礙,以致與內人聊天常常突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東西,講課和開會也往往突然記憶短路。這幾個月我暫時停止寫時政雜文,一不批評時政就“吃飯倍兒棒,睡覺倍兒香”——看來,我愛國,更愛命。

隨筆集中第一輯“回念前塵”選了一篇約兩萬多字的長文——《碰巧——大學畢業三十周年隨感》。該文是在王澤龍兄的催逼下倉促成文,在網上發表後被多家網站推薦到博客首頁,科學網甚至排在官網的頭版頭條,《文藝研究》主編方寧兄,華中科技大學文學院長何錫章兄,在博客和微信上讀到拙文後,都給我打來電話謬加稱贊。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一篇回憶文章不僅受到朋友們的熱情鼓勵,還能得到社會上各行各業讀者的好評。第三輯“方韓之爭”是韓寒代筆質疑中的一系列雜感。代筆是職業上和人格上雙重的不誠實,這種行為嚴重汙染了社會風氣,如果由於代筆而騙取了巨大的經濟利益,那更可能涉嫌商業欺詐。這十幾篇文章引起了廣泛的社會反響,海外《星島日報》(美洲版)進行了連載,香港《文匯報》也作了大篇幅報道。第四輯“大學病象”談時下大學教育的弊端,其中《逗你玩:本科生畢業論文答辯》一文,發表後很快便成為教育界討論的熱點,中央電視臺午間新聞、新聞30分、新聞會客廳,都做了采訪和報道,《光明日報》也連續三天就此展開了討論。該文曾給我校相關領導帶來虛驚和困擾,多謝校、院領導的理解和寬容。其他專輯中的不少文章都在海內外報刊網站轉載過,有些在社會上產生了較大的反響,有些仍在讀者朋友中廣為傳誦。隨筆集中的幾十篇文章,內容都屬於廣義的文化,體裁大多屬於隨筆小品。我一直喜歡讀中國古代和現代散文,也喜歡讀英文隨筆,附在最後的幾篇隨筆譯文,在《散文》和《作家報》發表後,有的被選入“世界散文選”。我試圖用犀利潑辣和機智優美的語言,論文化紛爭,聊教育病態,品人生百味,侃大眾文化,表學術心跡,盡可能做到有情、有識、有味、有趣。這本文化隨筆集中的文章,表達了我的愛憎,也凝聚著我的心血,它們曾惹一些人叫罵,也讓很多人叫好。既然願意將文章公之於世,我自然希望有更多讀者給它們鼓掌,同時我也能坦然地接受廣大讀者朋友向它們吐槽。

 拙著原定於去年國慶前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社裏將版式和封面設計都已準備就緒,由於“你們懂的”原因最後未能付印。這次我又對原先的選目作了較大的調整,將可能讓某些人覺得“礙眼”的社會評論,編入另一本雜文集《瞧,這世道!》中,收入這本《文化病象》中的文章都是談文化教育的隨筆,對文化教育的評論也都謹守分寸——大多數批評屬於溫和的建設性意見,偶爾激動也沒有超出政協主席俞正聲所謂“尖銳而不極端”這一批評準繩。即使用馬列主義的眼光來審視,現在這本《文化病象》也堪稱“思想健康”。

 這本隨筆的出版過程,讓我領教了什麽是出版審查。我決心與這種紛雜的生活告別,從此不再向窗外“瞧這世道”,也不再對國家繁榮昌明的文化教育杞人憂天。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此處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感謝澳門大學教授、著名詞學家和詞人施議對先生,他在博客上讀了我的隨筆雜文後,到處為我這些文章逢人說項,並向他在港澳出版界的朋友熱情推薦,不僅無私地為我聯系出版事宜,還特意為拙著付梓填來賀詞。《文藝研究》主編方寧兄曾極力向國內出版社推薦我博客上的隨筆雜文,這次又為這本隨筆題寫書名,謝謝他多年來對我的真誠幫助。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上海分社總經理王業龍先生,在目前這種氣氛中還向我約稿,感謝該社編輯黃蔚女士,與她近半年的合作十分愉快。在我的書稿沒有通過出版審查後,他們又向北京幾家出版社熱情推薦,其實我與這兩位朋友從未謀面。感謝曾為我兩本雜文隨筆出版而奔波操心的所有朋友!

 “戴建業博客”榮獲網易博客評選“2012年度十大博客(文化歷史類)”稱號。朋友,如果你在博客中讀我這些文化隨筆覺得很“爽”,這本裝幀雅致的文化隨筆集,一定會讓你讀起來更“爽”,不信你拿一本讀讀看!

 

戴建業

2013/7/20夜初稿

2014/4/26夜改定

 

附記:

古代讀書人一直將“飏言贊時”視為“儒生職分”,所以,哪怕時代再黑暗也得說“運集休明”,哪怕皇上再昏庸也要稱“聖上英哲”,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們口中說出來的全部都是“正能量”。這篇自序偶有一兩句批評當下文化教育的文字,屬於人們討厭的“負能量”,既違古訓,又觸時諱,在內地出版社編輯眼中顯然不合時宜。但敝帚自珍誰都能獨免,現將去年草成的這篇自序發在博客中,公開出版發表既然如此困難,在自媒體上自言自語總該可以吧?( 2014/12/27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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