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從《世說新語》看魏晉士族婚姻觀念變化(中)

二.士庶之間嚴格的婚姻界限


首先是士庶之間嚴格的婚姻界限。士族婚姻最為忌諱的是士庶通婚。從道理上說,士庶之間的禁婚是為了保持血統純凈,避免寒族血統滲入。但此風一旦形成,其本意倒往往為人們所忽略,人們最在意的是與寒族通婚的恥辱感。所以,士庶禁婚實際上是士族優越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此如鄧之誠所講:“士庶界限既嚴,以致不通婚姻。偶有歧異者,往往為清議所不許。”[2](p336)《魏書·公孫邃傳》:“(公孫)邃、睿為從父兄弟,而睿才器小優,又封氏所生,崔氏之婿。邃母雁門李氏,地望懸隔。巨鹿太守祖季真,多識北方人物,每雲:‘士大夫當須好婚親,二公孫同堂兄弟耳,吉兇會集,便有士庶之異。’”[3](p786-787)他指的就是公孫睿和公孫邃雖然為從父兄弟,但公孫睿的母親封氏和他本人所娶的崔氏均為名門貴族。與之相比,公孫邃的母親雁門李氏的門第相差過於懸殊。所以每當族內遇到吉兇喜喪之事聚會時,二家所受到的禮遇和目光便有天壤之別。這裏說的雖然是北朝的事,但實際上是六朝時期南北共有的現象。弘農華陰楊氏為漢代以來的士族顯貴,但至晉代楊佺期因為沒有跟隨中原大族一起過江,而且“婚宦失類”,所以每每遭到其他士族的排抑[4]。此風愈演愈烈,到南北朝時竟然發生了因與寒族通婚而被彈劾免官的事情。南朝蕭齊時王源因為將女兒嫁給富陽滿氏而遭到沈約的彈奏:“臣謹案南郡丞王源,忝藉世資,得參纓冕。同人者貌,異人者心。以彼行媒,同之抱布。且非我族類,往哲格言,薰蕕不雜,聞之前典。豈有六卿之胄,納女於管庫之人。宋子河魴,同穴於輿臺之鬼。高門降衡,雖自己作。蔑族辱親,於事為甚。此風弗剪,其源遂開。點世塵家,將被比屋。宜置以明科,黜之流伍。使已汙之族,永愧於昔辰。方媾之黨,革心於來日。臣等參議,請以見事免源所居官,禁錮終身。”[4](卷四0《彈事·奏彈王源》)可見當時的社會輿論,對這種違背社會潮流的舉動是多麽無法忍受。正因為士庶之間難以通婚,所以它已經是當時人們頭腦中約定俗成的成見,也是《世說新語》中士族婚姻觀念的一個基本前提。《世說新語》中士庶難以通婚的故事盡管不多, 但足以見出士庶之間在婚姻問題上的嚴重隔閡:


王渾妻鍾氏生女令淑,武子為妹求簡美對而未得,有兵家子有俊才,欲以妹妻之,乃白母。曰:“誠是才者,其地可遺,然要令我見。”武子乃令兵兒與群小雜處,使母帷中察之。既而母謂武子曰:“如此衣形者,是汝所擬者非邪?”武子曰:“是也。”母曰:“此才足以拔萃;然地寒,不有長年,不得申其才用。觀其形骨,必不壽,不可與婚。”武子從之。兵兒數年果亡。[5](《賢媛》)


“其地可遺”和“然地寒,不有長年”兩句是理解這個故事的要點。“其地可遺”是說其寒族的門第姑且可以不論;“然地寒,不有長年”則是說寒族貧窮,所以壽命不會很長。明白了這兩句,就可以知曉鍾氏實際上在這裏耍了一個小詭計。她故意先作出“其地可遺”的大度,並要求親自見到兵兒,是為了給兒子王濟一個面子;但最後的裁決仍然還是在門第上找到了缺口。因為門第貧寒和壽命的長短之間並沒有什麽必然聯系。“然地寒,不有長年”一句完全是借故推辭。可見才能在這裏終究沒有能夠戰勝門第,門第觀念仍然是驕傲的勝利者。


如果說士庶之間的婚姻還有什麽松動和通融的余地的話,那就是要對“娶”和“嫁”加以嚴格區分。一般來說,士族之子娶寒族之女,尚情有可原;但士族之女,則決不可下嫁寒族。鍾氏堅持不把女兒嫁給兵兒,就是這一精神的反映。與此相對,寒族之女中的佼佼者還是有可能進入士族之家。如:


王汝南少無婚,自求郝普女。司空以其癡,會無婚處,任其意便許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東海,遂為王氏母儀。或問汝南:“何以知之?”曰:“嘗見井上取水,舉動容止不失常,未嘗忤觀,以此知之。”(劉註引《汝南別傳》:“襄城郝仲將,門至孤陋,非其所偶也。君嘗見其女,便求聘焉。果高朗英邁,母儀冠族。其通識余裕皆此類。”)[5](《賢媛》)


郝普女之所以能夠在太原晉陽王氏家族中立住腳跟,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舉動容止不失常”,而是因為她是一個寒族之女。倘若他是一個男子,那麽就只能和那位兵家子一樣,絕無與士族結婚之理。而寒族女子嫁給士族人家的動力,多半不是愛情,而是改換門庭的需要:


周浚作安東時,行獵,值暴雨,過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絡秀,聞外有貴人,與一婢子於內宰豬羊,作數十人飲食,事事精辦,不聞有人聲。密覘之,獨見一女子,狀貌非常。浚因求為妾。父兄不許。絡秀曰:“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或大益。”父兄從之。遂生伯仁兄弟。絡秀語伯仁等:“我所以屈節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者,吾亦不惜余年!”伯仁等悉從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齒遇。[5](《賢媛》)


看到這個故事,令人想起恩格斯那句名言:對於封建貴族來說,“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願。在這種條件下,關於婚姻問題的最後決定權怎能屬於愛情呢?”[6](第四卷p74)從歐洲中世紀文學,到若幹中國古代的許多愛情故事,有許多父母因家族利益而犧牲子女愛情的悲劇。但無論如何,當事人始終處於被動和屈從的角度。但這個故事尤其讓人感到心靈震撼的是,當事人自己卻主動承擔了《鶯鶯傳》中崔母和《紅樓夢》中賈母等人的角色。李絡秀對自己父兄和兒子的話題都是一個,就是為了門戶的利益她可以犧牲一切。這種當事人自己的心甘情願比起崔鶯鶯和林黛玉來,恐怕更加具有悲劇的震撼力量。它深刻反映出士庶有別的門第觀念在當時婚姻關系中的位置已經重要到何等程度。值得註意的是,《世說新語》的編者把這樣的故事置於《賢媛》一門中,顯然意在肯定和彰揚這種舉動。盡管故事沒有直接交代除了屈節為妾之外,李絡秀還付出了哪些艱辛和代價,但她對兒子的殷切話語中,已經透露出這決不是一場幸福美滿的婚姻。這一點,從其他大族所娶寒族之女的故事中可以得到證實:


王渾後妻,瑯邪顏氏女。王時為徐州刺史,交禮拜畢,王將答拜。觀者鹹曰:“王侯州將,新婦州民,恐無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禮,恐非夫婦,不為之拜,謂為“顏妾”。顏氏恥之。以其門貴,終不敢離。[5](《尤悔》)

明明是王渾的正當妻子,可是婚禮上不僅得不到丈夫的對拜,而且也不被兒子認為母親;盡管自己感到了屈辱,可是因為丈夫的士族地位而不敢離婚。這就是一個寒族女子來到士族家庭的境遇。無論是當事人還是旁觀者,其歧視寒族的觀念已經是根深蒂固。


三.新舊門戶之間的婚姻關系


其次是新舊門戶之間的婚姻關系。新舊門戶之間由於各有所長,往往各以所長視人之短。那種互不服氣的勁頭實在是咄咄逼人:


諸葛令、王丞相共爭種族先後。王曰:“何不言葛、王,而雲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5](《排調》)


余嘉錫雲:“凡以二名同言者,如其字平仄不同,而非有一定之先後,如夏商、孔顏之類。則必以平聲居先,仄聲居後,此乃順乎聲音之自然,在未有四聲之前,固已如此。故言王、葛驢馬,不言葛、王馬驢,本不以先後為勝負也。”王導自然不會不明白這樣一個基本的音韻常識,他之所以明知故問,就是要借自己家族當時的優越政治地位,將諸葛氏家族置於羞辱地位。從二族的歷史來看,諸葛氏家族歷史淵源較早。《太平禦覽》卷四七0引《晉中興書》:“諸葛氏之先,出自葛國。漢司隸校尉諸葛豐以忠強立名,子孫代居二千石。三國之興,蜀有丞相亮,吳有大將軍瑾,魏有司空誕,名並蓋海內,為天下盛族。”以至當時有“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之謠[5](《品藻》“諸葛瑾弟亮及從弟誕”條)。可見至三國時期,諸葛氏已經成為彪炳塵寰的巨族。而瑯邪王氏的祖先最早只能追溯到曹魏時期王祥之父王融。王氏的真正顯貴是從永嘉喪亂後王導協助司馬睿成立東晉王朝開始。所以論家族歷史悠久,要數諸葛氏;但至王導權重時諸葛氏已經日薄西山。所以王導才恃此向諸葛恢發難。而諸葛氏當然要借祖上名譽炫耀自矜。這樣的觀念自然要在婚姻問題上表現出來:


諸葛恢大女適太尉庾亮兒,次女適徐州刺史羊忱兒。亮子被蘇峻害,改適江虨。恢兒娶鄧攸女。於時謝尚書求其小女婚。恢乃雲:“羊、鄧是世婚,江家我顧伊,庾家伊顧我,不能復與謝裒兒婚。”及恢亡,遂婚。於是王右軍王謝家看新婦,猶有恢之遺法,威儀端詳,容服光整。王嘆曰:“我在遺女裁得爾耳!”[5](《方正》)


陳郡陽夏謝氏的煊赫是在謝安秉政之後,所以在此之前謝氏在諸葛氏眼中的地位還不如瑯邪臨沂王氏。所以諸葛恢輕而易舉地拒絕了謝氏的求婚;然而當諸葛恢死後,諸葛氏的地位日落西山。他的子弟為了結援日益崛起的謝氏,所以也就違背了諸葛恢的意誌,將諸葛恢小女嫁給了謝石。可見家族社會地位的升降,是左右其子女婚姻的決定性杠桿。新舊士族子女婚姻的關聯,決定於他們各自地位影響的消長。這種舊有士族在婚姻方面歧視新出門戶的現象還時有發生:


王文度為桓公長史時,桓為兒求王女,王許咨藍田。既還,藍田愛念文度,雖長大,猶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藍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惡見,文度已復癡,畏桓溫面?兵,那可嫁女與之!”文度還報雲:“下官家中先得婚處。”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後桓女遂嫁文度兒。[5](《方正》)


譙國龍亢桓氏盡管淵源較久,但一直缺乏朝中顯赫人物。直到桓溫之父桓彜元帝時官至尚書吏部郎,嗣後桓溫又大權獨攬,桓氏才為世人所重。然而在太原王氏看來,這樣的家族顯然不夠檔次。據《晉書·謝奕傳》,大族謝奕為桓溫司馬時,逼桓飲酒。桓躲避,奕遂引一老兵共飲曰:“失一老兵,得一勞兵,亦何所在?”此與王述稱其為“兵”正相吻合。一次桓溫在大族名士劉惔睡臥時用彈弓與其嬉戲,結果劉惔勃然變色:“使君如馨地,寧可鬥戰求勝?”故而“桓甚有恨色”[5](《方正》)。劉惔的意思是你怎麽有資格跟我開玩笑呢?南宋劉辰翁評雲:“如怒,如笑。”[5]即為此意。余嘉錫謂:“蓋桓溫雖為桓榮之後,桓彜之子,而彜之先世名位不昌,不在名門貴族之列,故溫雖位極人臣,而當時士大夫猶鄙其地寒,不以士流處之。”而桓女之所以能夠嫁給王文度的兒子,也是因為符合寒族之女何以進入士族之家的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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