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從《世說新語》看魏晉士族婚姻觀念變化(下)

四.帝王婚姻


第三是帝王婚姻。天子婚姻在先秦時期本來被視為禮制禮儀的組成部分。《禮記·曲禮下》:“天子有後,有夫人,有世婦,有嬪,有妻,有妾。”[7](p1261)所以天子的婚姻也要根據禮儀的規定來進行。《左傳·襄公十二年》:“靈王求後於齊。齊侯問對於晏桓子。桓子對曰:‘先王之禮辭有之。天子求後於諸侯,諸侯對曰:夫婦所生者若而人,妾婦之於若而人。’”[8](p1952)除了講求禮儀禮制之外,天子與諸侯之間沒有嚴格的婚姻界限。《詩經·召南·野有死麇》毛傳:“‘何彼秾矣’,美王姬也。雖則王姬,亦下嫁於諸侯。車服不系其夫,下王後一等,猶執婦道以成肅雍之德也。”孔穎達疏:“美王姬也。以其雖則王姬,天子之女,亦下嫁於諸侯。其所乘之車,所衣之服,皆不系其夫。為尊卑下王後一等而已。其尊如是,猶能執持婦道,以成肅敬雍和之德;不以己尊而慢人。”[9](p293)顯然,這樣的美德更能從側面反映出天子的至尊地位。因為正是因為天子的至尊地位才使他們的女兒下嫁諸侯被視為一種禮賢下士的恩賜。然而到了魏晉時期,情況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魏晉時期帝王婚姻明顯受到社會上向往士族,追崇士族的社會觀念的影響,帝王與士族高門聯姻的情況日益增多。而且雙方的聯姻並不完全被視為帝王天子對士族的恩賜,而是雙方互有所需。其中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帝王迎娶後妃多出士族,二是帝王公主出嫁也多為高門。上面《世說新語士族婚姻譜》已經清楚說明了這一點。一方面是帝王家族的至尊地位,另一方面又是士族高門的赫赫名聲。帝王家族可以借助士族高門的貴胄影響,士族高門又可以倚賴帝王家族的政治保護。二者的結合,在當時社會上被認為是最完美和最令人企羨的婚姻關系。如:


孝武屬王珣求女婿,曰:“王敦、桓溫磊砢之流,既不可復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須。正如真長、子敬比,最佳。”珣舉謝混。後袁山松欲擬謝婚,王曰:“卿莫近禁臠!”[5](《排調》)


本條劉孝標註引《續晉陽秋》:“初,帝為晉陵公主訪婿於王珣,珣舉謝混,雲:‘人不及真長,不減子敬。’帝曰:‘如此便已足矣。’”司馬曜所開列的女婿人選名單中,家族的顯貴是首要條件,其次還有人不能過於劍拔弩張。王敦和桓溫盡管家族條件尚可,但“好豫人家事”,實在讓帝王擔憂。而謝混則以文才見長,加上其家族為陳郡陽夏謝氏,位望顯貴。所以為理想人選。而大族一旦與帝王聯姻,自身的地位也榮加一等。從故事當中可以揣測,倘若沒有謝混與晉陵公主的婚姻,袁山松似乎還有可能與謝氏聯姻;而有了這場婚姻,謝氏便成了他人難以接近的“禁臠”。這種榮譽感似乎在與帝王聯姻的士族中普遍存在:


王爽與司馬太傅飲酒,太傅醉,呼王為“小子”。王曰:“亡祖長史,與簡文皇帝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儷二宮。何小子之有?”[5](《方正》)


據劉孝標註引《中興書》,王濛的女兒王穆之為晉哀帝皇後。王蘊的女兒王法惠為晉孝武帝皇後。王爽之所以敢和孝武帝的弟弟會稽王司馬道子直言相抗,是因為他背後有其太原晉陽王氏家族的顯赫地位,尤其是祖父王濛執江左清談祭酒地位的不朽經歷。這樣的家族正是當時帝王擇偶的首選考慮。從王爽的話中可以看出,王氏家族並沒有因為與帝王的聯姻而有什麽受寵若驚的感覺,而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氣勢。換句話說,倘若帝王的擇偶對象不是高門士族,那倒是不可思議和難以理解的了。這就反映出士族階層的崛起在人們的婚姻觀念上帶來多麽大的變化。


由於帝王擇偶可以後妃成群,所以眾多後妃的爭寵傾軋就成為歷代後宮的普遍問題。然而魏晉時期後宮爭寵的重要砝碼就是取決於後妃的家族地位和勢力。如:

元皇帝既登祚,以鄭後之寵,欲舍明帝而立簡文。時議者鹹謂:“舍長立少,既於理非倫,且明帝以聰亮英斷,益宜為儲副。”周、王諸公,並苦爭肯切。唯太尉刁玄亮獨欲奉少主,以阿帝旨。元帝便欲施行,慮諸公不奉詔。於是先喚周侯、丞相入,然後欲出詔付刁。周、王既入,始至階頭,帝逆遣傳詔,遏使就東廂。周侯未悟,即卻略下階。丞相披撥傳詔,逕至禦床前曰:“不審陛下何以見臣?”帝默然無言,乃探懷中黃紙詔裂擲之。由此皇儲始定。周侯方慨然愧嘆曰:“我常自言勝茂弘,今始知不如也!”[5](《方正》)

從本質上說,這場較量的核心是門第的較量。首先,司馬睿之所以要舍棄司馬紹而冊立司馬昱,根本原因是二人生母的家族地位差異。司馬睿的生母鄭後鄭阿春出身滎陽鄭氏,為滎陽四大著姓之一;而司馬紹的生母荀氏,為名位普通的豫章荀氏,而不是名列著姓的潁川潁陰荀氏[6]。所以鄭阿春盡管是二婚的身份嫁給元帝[7],但仍然十分得寵;而荀氏雖然生了太子,卻仍然還是宮人。這不能不說與二人的家族背景有關。其次,司馬睿的如意算盤沒有得逞,並不是因為鄭氏和荀氏家族的地位發生了什麽變化,而是因為比他們地位更為顯赫重要的王導的作用。作為當時大姓之首的瑯邪臨沂王氏,不僅地位顯赫,更重要的是東晉王朝的建立,王導當具頭功,故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從這裏也可以看出皇帝的婚配乃至決定太子這些重大問題,往往還要決定於瑯邪臨沂王氏這樣的世家大族。這樣,士族的身份地位在帝王婚姻所起作用之大,也就綽然可見了。

[參考文獻]

[1] 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2] 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 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7.
[4] 蕭統.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 劉義慶.世說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7] 禮記[M].北京:中華書局《十三經註疏》本.1979.
[8] 左傳[M].北京:中華書局《十三經註疏》本.1979.
[9] 詩經[M].北京:中華書局《十三經註疏》本.1979.

(原載《廣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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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戴禮記·禮察》:“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亂患。故婚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漢魏叢書》本,1992年吉林大學出版社影印明萬歷新安程氏刻本。
[2] 據《太平禦覽》卷五四一引。
[3] 程炎震《世說新語箋證》雲:“《晉書·殷顗傳》:父康。此雲歆,未知孰是?”楊勇《世說新語校箋》逕改為殷康。姑從之。
[4] 見《晉書·楊佺期傳》。
[5] 明淩濛初刻四色套印本《世說新語》劉辰翁評。
[6] 據北京圖書館藏《姓望氏族譜》(北圖位字79號,統一編號8414號),鄭州滎陽郡四姓:鄭、毛、潘、陽;洪州豫章郡五姓:熊、羅、章、雷、湛。滎陽有鄭姓而豫章無荀姓。
[7] 該條劉孝標註引《中興書》:“鄭太後字阿春,滎陽人。少孤,先嫁田氏,夫亡,依舅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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