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雨:論《金瓶梅》多維敘事視角設置的功能特征及其意義(下)

其二,依照“熱”的視域設置,笑笑生在很多對財與色的情節鋪敘與人物行為描寫中,大多是以第一敘事主體為主的講述方式來進行。諸如,王婆為西門慶勾搭潘金蓮定下的“挨光”計策(第三回);以及更多涉及到官場上的行賄交易情節的描寫等,諸如西門慶賄賂相府為己脫罪一節(第十八回)。尤其是以“偷窺”、“偷情”一類的高熱視點掃描,來寫情色之欲的難以控制和易於利用。並以此為支點,輻射到對整個故事內容的編排,情節線索的推進,人物心性及個性的刻畫等諸多方面,可謂是慧心獨具的一種敘事方式。關於這一方面,已有學者做出如此論述:“《金瓶梅》中的偷窺與竊聽描寫與偷情故事一樣具有敘述策略,不僅具有文學意義,而且具有文化意蘊。”[9]p149 由此可見,在“熱”的視域關照下,所有道德的喪失,良知的泯滅,人性的醜惡,社會的黑暗等等,被暴露,被揭示得淋漓盡致。而這深刻揭示的結果,便是生出對世間人倫亂序,民生水火之悲感。這種讓敘述場面熱辣驚心,而使受眾“冷”在心頭的感受,自然使接受者不由得對生存於這個虛擬悲情世界中的人們,生發出一股濃濃的悲憫之情。正如黃霖先生所指出的那樣:“一部《金瓶梅》就是這樣由小及大,千姿百態。其主旋律是什麽呢?曰:暴露。它在我國文學史上的最大特色,就是第一次全心全意將人間的醜惡相當集中、全面、深刻地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10]p7從而達到了以“審醜”為美的新型敘事藝術的審美獨特性。

 

三、“冷”的視域設置


依循對比互襯的詩性創作理念,與“熱”視域相對應的,自然是“冷”視域設置的必然存在。 以竹坡先生所言,這“冷”視域主要的敘述意義,就在於對人情事理中“真”的,有著善意和美好意願的合理性所進行的某種顛覆。這就是所謂“本以嗜欲故,遂迷財色,因財色故,遂成冷熱。因冷熱故,遂亂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趨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所以此書獨罪財色也。嗟嗟!假者一人死而百人來,真者一或傷而百難贖。世即有假聚為樂者,亦何必生死人之真骨肉以為樂也哉!”[11]p9 故而這“冷”眼以對,仿佛是獨為世態之“涼薄”而寫。很顯然,這針對的主要是文本創作的主旨,而不是針對具體的敘事構思而言。但作為一部有百萬言的大型敘事文本來說,僅僅有一個寫作的動機並不意味著就有一個成功的作品出現。對《金瓶梅》文本敘事的整體謀篇布局做一動態考察,則能明顯看出,這“冷”的視域設置,除了因第一敘述主體對現實客觀存在的著意表達,以及所包含的深刻批判旨意之外,還有著作者對於敘事方法上,諸如對比手法運用,強化敘事遞進和層次推進功能的技巧性顯現。第一敘述主體對“冷”的視域敘述攻略,采用的基本是兩種路線:

其一,采用心理感知的方式敘述。這就是把本該具有真情實意的,純善美好的事物和人情,因被人欲橫流、貪念叢生的社會異化,成為了利欲熏心,金錢至上的人生價值目標的追求,以及人的虛偽無恥,齷齪醜陋行為舉措的動因。而由此,便導致了整個社會變成了人心向惡,人情涼薄的狀態。這樣的世間生活,包括所有的親緣和友情,都被一個“假”字所定格。這世道,於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份傷不起的心冷,這該是如何的殘酷啊!而這一層面的敘述展開,主要的敘事路線設計上,除了以作者的第一敘述主體的客觀敘述之外,還利用文本虛擬故事中人物的視角,進行著遞進式的敘述。尤其對於非主線情節構成上,這樣的手法起到了十分顯著的心理沖擊效果。例如,寫潘姥姥把親閨女潘金蓮兩次賣身給大富人家的事件,這其實是形成潘金蓮性格成長和人生悲劇的直接和根本的原因所在。而潘金蓮嫁入西門府後,十分冷談地對待生母,以至於潘姥姥向李瓶兒去哭訴一節[12]p35、p63,其中所道出的,正是因果報應不爽的體悟。這種以顛覆“真”的親緣關系本質,使之由是引導了“假”的親緣關系的出現。例如,妓女吳銀兒拜李瓶兒做幹娘,清河一縣青樓女子隨之群起而仿效之情節(第三十二回)。這樣“假”的人際或倫理關系的泛濫,造成了“冷”感的閱讀感受。這一視域重在強化受眾心理感受的逆向感知,強烈烘托出“炎涼世態”的敘事策略,這類敘述在整個文本中的運用,便大多以第三人稱的講述方式完成。

 其二,采用文本中虛擬人物的視角,即所謂敘事第二主體的“他視角”的敘述路線。這類“冷”視域的設置,直接促成了人物個性行為特征的活化。尤其對敘事層次的推進與情節發展的演進,以及故事線索的循環往覆的節奏性,都是極為重要的寫作技能的高水平體現。譬如,寫李瓶兒與西門慶從偷情到愛嫁,再到屈辱過門的整個過程,文本中人物孟玉樓本無多少介入,而最知其情的人物,則莫過於潘金蓮和吳月娘。可當李瓶兒嫁到西門府這天,花轎卻因無人迎接而不得入門的尷尬時,出面去找吳月娘,為李瓶兒說話的人是孟玉樓:“姐姐,你是一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麽好進來的?”(第十九回)孟玉樓此番言行,就敘事功能而言,其實是確定了她作為一個冷眼旁觀者的視點。孟玉樓對西門府中的各色人等,各種事物而言,既是一個參與其間的虛擬人物,又是第一敘述主體設置的另一只“冷”眼旁觀的視點發出者。這種可以變換和移動的視角設置,使得文本虛擬的人物,均可以既是第一敘事主體的代言者,又可作為文本虛擬事件,或者矛盾沖突產生的客觀敘述者,也就是第二敘事主體,或曰實體敘事主體。再看李瓶兒生子一節的敘述方法,“潘金蓮懷嫉驚兒”(第三十二回),寫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無意中看見潘金蓮驚嚇孩子的舉動,並加以申飭的細節描寫,這為李瓶兒喪子,西門府泰極否來的發展趨勢,奠定了故事線索的一個悲情基調,也為人物後來各自的行動可能,埋下了一個伏筆。這種“冷”眼旁觀的敘事視角設置,常常是根據情節的鋪設所需,有意識地來進行轉換和穿插。文本中的虛擬人物,均可根據情節發展的需要,成為冷眼旁觀視角的發出者或被觀察者,這一方法有效地形成了講述過程中的層層遞進關系。由於敘事視角轉換的靈動和視域的廣泛,使得文本在敘事層次的推進方面變得有序且自然。

 通過上述分析可見, 這種對比互襯,多維度視點和對比性視域設置,以及十分靈便的轉換移動的敘事構成,使得整部《金瓶梅》在處理紛繁覆雜的人情世故內容,縱橫多元的社會各個層面勾連,都能結構得絲絲入扣,鋪陳得井井有條,以至於有著一些對其他作品抄襲“鑲嵌”其中的情節,也不能夠亂其宗旨,擾其主線。特別要指出的是,正是運用了這樣“熱”與“冷”的視域設置上的感受對比,並采用熱中含冷,冷中有熱,冷熱交替,相互轉換,彼此蘊含的敘事方略,使接受者通過閱讀文本,產生了閱讀視點焦距的多次重合,才有了閱讀視野的開闊與交替感的產生,才會有立體可感的文學人物形象的出現,才能有生動感人的故事流傳……,一部說不盡的《金瓶梅》,笑笑生敘事技巧的成功經驗,已然是後來中國章回小說巔峰時代行將出現的一個先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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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曾慶雨. 論<金瓶梅>敘事藝術的思維特征 [J]. 當代文壇,2012, 204(4):1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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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史小軍. 論《金瓶梅》中的偷窺欲竊聽 [J]. 2012台灣金瓶梅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M]. 台北:裏仁書局,2013.

 [10] 黃霖. 說《金瓶梅》[M]. 北京: 中華書局,2005.

 [12] 曾慶雨 、許建平. 商風俗韻——《金瓶梅》中的女人們 [M]. 昆明: 雲南大學出版社,2000。(愛思想網站 2017-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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