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勝:走向無壓抑文明——讀《愛欲與文明》(上)

精神,世上唯一天生的漂泊者,卻總期望著家園。它在土地上漫遊,尋找通向家園的道路。

偶爾,它仿佛找到了家園,卻與舊門廬頓成離索。它欲飄然遠引,又被土地誘惑,帶入深淵。漫遊就是它的家園,蘊聚著它全部痛苦與歡樂。它是被“放逐在自己家園中”的。誰能抗拒捕捉它,安頓它的誘惑而隨它一起漫遊!

馬爾庫塞的名著《愛欲與文明》是部奇書。它通過討論弗洛伊德心理學的哲學內涵,重新審視人類文明,以期建立新的文明理論。盡管這本書可辯駁之處甚多,但在 我看來,它是馬爾庫塞著作中最精彩的一部。新左翼評論家羅賓遜聲稱它是一部“堪與《資本論》媲美的著作”。這自然是過譽之論,但有一點可以斷定,這是一部性哲學的經典之作。


一、自由還是自願奴役

我們身處的文明,是走向自由的文明還是走向奴役的文明?人類的發展將獲得更大的快樂還是陷入更深重的苦難?提出這種問題看起來有點危言聳聽,因為答案似乎是自明的。但在馬爾庫塞看來,簡單的樂觀主義態度大可懷疑。因為現存文明的自由本身就需接受批判性的考察。我們有權發問,我們為這種自由付出了什麼代價。

在弗洛伊德看來,人的歷史就是人的壓抑史,就是人不斷被剝奪天然快樂,以適應文明造就的桎梏的歷史。人的生命的目的總是追求純粹的、直接的、自在的、完全的滿足,而這個目的註定達不到。因為這種追求的後果使人類自身難以維持。人類的本能沖動必須由服從快樂原則轉向服從現實原則。如果說自由的原型是個體不受壓抑地獲得完全滿足,那末,文明就是對這種自由的毀滅。我們生存於其中的文明是壓抑性的文明。我們日常所討論、爭取和享有的自由是在這個基礎之上的自由,是不自由的生命的自由。弗洛伊德強調,我們的文明必須是壓抑性的,其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匱乏”,其二是“保種”。有限的生存資料和保護種族正常繁衍的要求不允許部落成員自由地尋求本能滿足。這種外部必然性決定了壓抑性的文明是合理的。

但問題在於,這種壓抑的合理性是否亙古不移,人類本能的自由滿足是否永無實現的可能,也就是說,可能出現新的無壓抑的文明嗎?馬爾庫塞以這個疑問在弗洛伊德的壓抑性文明的合理性中打入一個楔子。他力圖揭示弗氏理論本身就隱涵著新文明的可能性。馬爾庫塞敏銳地指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揭示出人類潛意識中被壓抑著的自由理想。所謂永恒壓抑恰恰證明力圖消滅這種壓抑的永恒沖動。從而,馬爾庫塞區分了兩種自由。我們日常所面對的自由是壓抑性文明中的自由,它以放棄生命本能所追求的快樂為代價,因而“文明中的自由與幸福是根本敵對的”。我們姑且稱這種自由為“偽自由”。其次,便是存在於我們心理結構中最深沈,最古老層面上的自由,它是追求完全滿足的自由沖動,因而它同幸福是一致的。我們可稱之為“原始自由”。這兩種自由代表著壓抑的文明和無壓抑的文明,要想探討無壓抑文明的可能性,就必須從批判現存自由即上述“偽自由”入手。

自啟蒙運動以來,人類似乎把進步觀念當成不言自明的公理。尤其是作為科學技術的意識形態已經給人類發展制定了公式,即,技術進步促進生產力發展,生產力發展帶來人類自由解放。但現在科學技術的天然合理性也頗遭懷疑。因為“進步的加速與不自由的強化糾纏在一起,在整個工業文明世界,人對人的統治在規模和效率上都日益增長。這種趨勢並不表現為進步道路上偶然和暫時的倒退。集中營、大屠殺,世界大戰和原子彈並不是野蠻狀態的故態覆萌,而是對現代科學技術與統治的成就不加限制的運用。此外,人對人最有效的征服和毀滅恰恰發生在高度發達的文明中,即人類所取得的物質和精神成就似乎可以創造一個真正自由世界的時候。”我們可以斷定,技術進步和社會豐裕並不必然地帶來自由。

很遺憾,馬爾庫塞並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是他心目中界說分明的自由。這恐怕是他也意識到有關自由的任何定義都會破壞自由所應包涵的豐富內容。因此,他不告訴我們什麼是自由,而只告訴我們什麼是不自由。在他看來,現代社會中的種種自由或多或少都是現存意識形態和權勢集團操縱的結果,是由大眾傳播媒介通過人心理上的潛移內化(Introjection)塑造而成的。我們不是自由人,我們被教成“自由人”。通過大眾傳播媒介,我們認識了大大小小的“新星”,又聽信他 們天花亂墜的允諾,巴不得讓這些新星來作自己的新主子;我們靠集謊言之大成的廣告來決定購買什麼商品;通過收看使人智力退化的電視來決定我們的價值取向,塑造我們的“自由意志”;由社會鼓勵的性放縱使原欲釋放轉為社會服務,使性愛成為鞏固現存秩序的工具。馬爾庫塞斷言:“在成熟意識領域及其所創造的世界中所存在的各種自由都是派生的,不完全的自由,因為它的代價是放棄需要的完全滿足。如果說需要的完全滿足是幸福,那麼,在文明中,自由同幸福是相矛盾的,因為自由包含著對幸福的壓抑性改造(升華)。”自由可以在一個總體壓迫的框架內實現。生命的貶值和現存自由度的增加並行不悖,自由和奴役攜手共進。這論斷真讓人傷心,沒自由不幸福,有自由仍不幸福。天下事本不能說透,說透了人就只剩自殺一條路可走。可惜理論家大半不近人情,總說些讓人不愛聽的話。

但幸福本是一種因人而異的感覺狀況,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馬爾庫塞又怎知別人幸或不幸?在偽自由狀況下的人可以是幸福的,因為他“感 到了”幸福。意識的被操縱同感覺的被操縱是同步的。但這個問題在《愛欲與文明》中隱而未發,對它的詳細討論要待十年之後的《單面人》了。

我們既然能“感到”幸福,我們的行動就可能出自自願。於是,我們明白了現代奴役與傳統奴役的區別。傳統奴役明白告訴我們誰是我們的主人。他是人格化的實在。我們從心理上仇恨和反抗這種奴役。而現代奴役的特點則是“自願奴役”,這是一種通過巧妙操縱而實現的奴役,它使“個體‘自由地’經受著壓抑,把壓抑當作自己的生活。”因為沒有明確固定的主人。


二、從性欲到愛欲

在現代文明的諸種自由中,給人印象最深的怕就是性自由了。以至羅洛·梅打趣道:“如果真有火星人降落時代廣場的話,恐怕我們除了跟他們談性問題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別的話題了。”(《愛與意志》)但談什麼並不說明有什麼,倒是相反,人缺什麼就愛談什麼。流浪漢愛談家,光棍愛談女人,文化沙漠中最興文化熱,當然,性愛貧弱的時代最愛談性愛。

怎麼,當今市場上不是充滿了性廣告、性文學、性教育嗎?但在馬爾庫塞看來,這些性自由帶有相當大的欺騙性。因為,它是在一個本質上是壓抑性的文明結構內實現的。這種文明已使人的原始的完整的本能快樂變了質。這種變質表現如下:其一,力圖使一切對象愛欲化的生命本能被迫投註於非愛欲的,有利於社會的工作。其二,原欲所尋求的快樂從整個有機體集中於性器官。全身性欲減化為生殖器性欲。生殖器官統治了全部性愛活動。其三,因為以上兩點,性活動不再以快樂為目的,而以繁殖為目的。一句話,受快樂原則支配的生命本能被迫轉為受現實原則支配,現存文明中的性愛是殘缺不全的。馬爾庫塞斷言,全身性欲讓位於生殖器性欲,是為了“騰出身體的其他器官用作勞動工具”。從而,對現代性文化的批判就轉為對性愛工具化的批判。性愛有它自在的目的,同時就是生命本身的目的——快樂。

什麼是生命本能的完全滿足?這幾乎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如果馬爾庫塞對現代性文化的批判成立,那麼,我們都因在壓抑性文明中生活而具有相同的本能結 構。歷史性的限制是每個人的命運,誰也逃不掉的。我們又到哪裏去尋找和體會本能的完全滿足呢?馬爾庫塞借助語源學和神話學來解決這個問題。在他看來,為了對未來之愛有有所了悟,便不得不深究過去之愛。他使用了一個古希臘字Eros來闡發他的性愛學說。這是一個關鍵字眼,我們有必要稍加考究。

通常譯作“愛欲”的Eros一詞(我倒寧願把它譯作“愛”,這似更符合它在希臘的原意)是希臘神話中愛神的名字。在赫西俄德的神譜中,它是誕生於混沌與大地之後的第一位神祗。亞裏士多德就此認為赫西俄德是第一位尋找愛欲為現存萬物原則的人。俄耳甫斯派的宇宙發生論尊奉愛神為宇宙分化的動力,是“生成的精 神”。希羅的費拉西德曾經設想,大神宙斯在創造萬物時,把自己變成了愛神。由此可見,在希臘,愛欲(愛神、愛)是創生的原動力,是最根本的生命原則,是本體性的東西。其次,愛欲是人渴望恢覆原始統一狀態的沖動。柏拉圖借阿裏斯多芬之口援引上古傳說指出,人本來是完整的,那時,他們精力健旺,高傲自大,冒犯 了神。神降下天罰,將人從中一分為二。人渴求完整,而只有愛能使人“回覆到我們原來的完整一體”。恢覆完整也就是恢覆人的天性,使人“如其本然”。愛就是對這種渾然樸一的追求。“它要恢覆原始的整一狀態,把兩個人合成一個,醫好從前截開的傷痛。”(《會飲篇》)再次,愛以美為起點和指歸。柏拉圖斷言,愛起因於愛人的“美的情波”(Hioros)流註到對方的靈魂中,才使人陷入愛的迷狂。他進而以為“直到欲望被美馴服之時,情人的靈魂才帶著敬畏去追求愛人。”在《會飲篇》中,他幹脆把愛的目的規定為“憑借美來孕育和生殖”,指出,愛的最高境界是“徹悟美的本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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