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定平譯 

那天早晨,往日穿著樸素的中川老師,卻從頭到腳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服裝。

3月21日——K中學的畢業式,同時,也是中川老師的“畢業式”。就是這一天,老師將要離開他工作了13年之久的中學。

校長講話後,兩鬢斑白的中川老師走上了講台。

老師顯得極為年輕,簡直和平時判若兩人。素日蓬亂的頭發,今天理得齊齊的,胡子也刮得光光的。經常穿的黑紫色西服也被嶄新的銀灰色西服所代替,兩條褲腿折有筆直的褲線。當然,作為新做的衣服,使人總覺得哪塊有些不合身。還有那“咯噔”、“咯噔”發出輕松愉快聲音的流線型黑皮鞋。

學生們交頭接耳。

中川老師微笑著,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

“同學們。”

等禮堂內重新安靜下來,老師慢慢地開口了。

“今天,是我在中學的最後一天,因此,我今天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

笑聲四起。中川老師也笑了。“不過,這衣服和鞋都不是我買的,是我教過的學生送我的。談起這事話長了……”禮堂內鴉雀無聲。老師開始講述了。

8年前,中川老師給畢業班學生布置了一篇作文,其內容為:寫今後的打算。

“當一名公司職員”,“做個科學家為國爭光”,“做優秀的護士”,“當一名幼兒園阿姨”等等,同學們今後打算可謂五花八門,各有不同。

老師忘卻了時間的流逝,興致勃勃地批閱著學生們的作文。發現其中有兩篇與眾不同。

一篇題為“做一名鞋匠”,是矮個子,學習成績差而性格明朗的少年岡田三吉所作:我的爸爸原來是個鞋匠,在我幼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因此我對爸爸沒有什麽印象。但聽說爸爸是個手藝高超的鞋匠,“做日本第一流的鞋匠”這是爸爸的口頭禪。我出生後,據說爸爸講過:“要讓兒子成為日本第一流的鞋匠。”

另一篇作文是患過小兒麻痹、體質衰弱而且一只腿有毛病的大川五郎寫的:我的身體不好,不能做一般人都能做的工作。幸運的是東京有一個親戚做裁縫工作。我想:自己雖然不那麽心靈手巧,但如果拼命地學習,一定能做出漂亮的服裝。既然是做這種工作,當然是將來一定要做一名日本第一流的裁縫。

中川老師面對桌上擺著的兩篇作文笑了。好像預先商量好了似的,三吉和五郎決心都要做一名“日本第一流的……”。這裏充滿了信心和希望,這兩名在班級裏最不顯眼的少年有著自己美好的理想。

畢業式結束當天晚上,中川老師把三吉和五郎叫到自己家裏。那是個大雪紛飛、寒風凜冽的夜晚。

“我已經決定明天去金澤市,到岡田鞋店當見習工。”三吉信心百倍地說。

“明天我也坐3點鐘的快車去東京。不久就要成為裁縫師傅了。”五郎說。蒼白的小臉上泛出了紅暈。

“你們朝著‘做日本第一流的……’方向出發了。‘做日本第一流的……’這條道路很艱險。但是,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能泄氣。”

聽著老師語重心長的囑咐,兩個少年只是用力地點著頭。

“具有自己的理想,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噢,每年正月回家鄉後,請到我家裏來。大家可以一起暢談別後之感,相互勉勵吧。”

“老師,”五郎用有毛病的腿支撐著慢慢地站起來。“希望老師也成為日本第一流的老師。”

分別後第一年間,三吉和五郎每月給中川老師寄一張明信片。兩人都在明信片上寫著:“精神飽滿地工作著”的字樣。三吉的字笨拙拘束,五郎的字跡工整清秀。

第一年年末,兩個少年按照他們原來的約定回來了。三吉留著小分頭,神氣十足地帶一頂鴨舌帽。五郎的臉色比一年前更加蒼白。不過還是有了點城裏人的味道。

元旦那一天,他們就拜訪了老師。

“每天掃地、跑街,累得夠嗆。只能經常抽空兒看看師傅們工作。聽說再等些日子就教我做鞋。”

三吉說著,又添了碗豆沙湯。中川老師也特別高興。三吉和以前相比,臉色更加明朗,完全是一副當見習工的神情。

然而,五郎卻悶悶不樂。老師問:“五郎,你那兒怎麽樣?”

“在盡力地幹著。”

五郎笑著回答。那聲音中卻沒有力量。

過了一會兒,三吉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定貨樣紙,對老師說:“我給您量一下腳的尺寸。不久我要給您做一雙日本第一流的皮鞋。”

“噢!”

老師站起來把腳放在樣紙上。三吉用鉛筆熟練地將老師的腳型畫下。

“讓我也給老師量一下身子的尺寸。”

接著五郎也站起,從褲兜裏取出卷尺。

“給老師做一身漂亮的西服,一定。”

五郎用有病的腿支撐著站在老師的身後,依次量下了老師的肩寬、身長、腰身等。“我並不指靠你們,不過……”老師像接受身體檢查的小學生一樣直立不動。

第二年,兩人給老師的明信片明顯減少,三吉一年中共來了三張,五郎只寄來一張。

三吉和往常一樣,用飽滿有力的字跡寫著:“精神愉快,工作順利。”然而,從五郎明信片的字裏行間裏,使人感到缺少力量,在一般寒暄之後,便只寫著:“東京是個難以生存的地方。”

第二年正月,兩人都沒有回家。到了第三年,竟連一張明信片也沒有給老師寄來。第四年的春天來了。可是,兩個少年辜負了老師的期望,終究沒有回來拜訪老”“師。

“五郎,我有話跟你說。”

這裏是東京神田的D服裝店。秋天的一日,主人把五郎叫到裁縫室。

“讓你幹了很長時間的活……”主人避開五郎的視線說,“昨晚,我和老婆也商量了,總覺得你好像不適合幹這一行,做衣服這工作,光憑有耐力是不行呀,得需要手巧啊!”

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主人慢慢地擡起頭。

“我想,考慮改換你的工作,這對你也許有好處。你母親把你托付給我,你也是一直盡力幹活。可是,光這些還是不成啊!我的話,你明白嗎?”

“明白了。”

五郎微笑著回答。他來裁縫店幹了4年活,從裁剪布料到縫制,雖然都學了,可是他缺少幹裁縫這行的才能,總是做不好,不是縫合的不均勻,就是袖口做得長短參差不齊。加之腿有毛病,連縫紉機也不能使用自如。

“我明白了。”五郎還是用笑臉回答,“我給媽媽寫信,一周後就動身回家。”“也未必要那麽著急,……”主人取出一個紙包。“這個作為你迄今為止辛勤幹活的報酬,請拿著吧。這次旅費我給你出。”說著低下了頭。五郎把視線轉到窗外,不禁熱淚奪眶而出。

時過正午,三吉在東京上野火車站下車。然而,三吉熱切盼望見到的五郎卻沒露面。

這是兩三天前的事。老板把三吉叫到跟前說:“不到東京玩一個禮拜?你已經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手藝人了。這4年來,你是拚著性命一直幹下來的呀,也該松口氣,到東京去逛一逛!”

三吉非常高興,和地方的青年人一樣,對三吉來說東京也是他十分憧憬的地方,況且東京有五郎。三吉一邊舔著鉛筆頭,一邊給五郎寫了一張明信片。同時也給隔了1年之久的中川老師寄了一張:“和五郎君一起留個影給老師寄來。”

然而,五郎卻沒有來接他。

三天前五郎就開始發燒。起初還不大厲害,可到了晚上,體溫上升,大量出汗。

“太過分了。”主人有點生氣。

五郎從一周前開始,幾乎沒有休息趕著做了一套西服。布料是用主人給的錢買的。主人問給誰做,五郎只是笑著不作聲。主人和其他師傅要幫他,也被謝絕了。

第三天的早晨,主人只好叫來醫生。醫生給五郎打了針,把主人叫到另一間屋子說,應該透視。

“今天,有個朋友要來東京。”五郎把明信片遞給回到枕邊的主人,更加蒼白消瘦的臉上泛出一絲淒涼的笑意。

“是我的好友,在金澤市當鞋匠。”

但是,五郎卻沒有說他要去接朋友。

秋天的一日下午,那天正好是星期日。中川老師在家裏收到了兩件郵包,都是從東京寄來的。一件大,一件小。這就是三吉做的皮鞋和五郎做的西服。

老師立即穿上西服和皮鞋邊走邊瞧。地板上皮鞋發出“咯噔、咯噔”的清脆聲音。

簡直像個剛上學的小孩子一樣,老師高興得手舞足蹈,又說又笑。他走到穿衣鏡前,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對著鏡子欣賞起自己穿上嶄新服裝的姿勢。

“皮鞋非常漂亮,西服可有點差勁呀。”夫人一邊笑著一邊說。上衣的領子過於大,腰身有些短,下衣褲腿太寬。

“少禮堂內洋溢著熱情激動的氣氛。無論是應屆畢業生,還是在校學生、各位老師、學生家長,神色都異常興奮。中川老師取出手帕擦擦汗繼續說:“三吉君現在在東京信心百倍地勤奮工作著,我想三吉君成為日本第一流的鞋匠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五郎君……”“3年前,由於結核病,在村裏默默離開人間。”老師說到這裏沈默了。

禮堂內的人們發出聲聲哀嘆。

“我今天穿著這身西服和皮鞋來了。穿著日本第一流的皮鞋,還有……,是的,穿著日本第一流的西服來了。”

老師和藹地笑了。

“我現在正在向已經撫育出了日本第一流的青少年、日本第一流的K中學告別,向自己熟悉的工作了13年多的校舍告別。但是,我是幸福的。是的,我是日本第一流的最幸福的老師!”

暴風雨般的掌聲淹沒了老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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