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南京大學科技館“面向未來”講座(下)

生命科技與納米科技創了造新的境界。這是其小無內,但也可以其大無外。生命科技不應當只是人類的生命,也包括所有生物的、動植物的生命,分子molecular,不是人類才有分子,基因genome, 不定是人類才有,今天生命科技也是其大無外。

我們超越我們自己生命之外,去思考生命的意義,而這思考不能推諉給上帝。生命逼得你想一些問題,想生命的意義到究竟哪裏。我的生命的和別人的差別在哪,由此推演,我們地球的生命大概都和碳、水有關係,也想像在另外的世界,不是碳和水,是不是另外三個東西?這三個東西是不是可以在我們的元素表上找到?不知道。那種配合是不是也是生命?如果是,我們生命的意義可以更寬廣、而且有無窮想象。上禮拜,RICE大學的一位教授花了八年的時間終於拼出了分子的載具,可以裝載基因運輸到另外分子。我在小時候讀過一個科幻小說,一個小船在人的血管裏航行,小船上醫生診病如果今天有人的血管堵塞了,像當年小船在航行那樣就好了,它給醫生打電報說找著了,我幫你拖走算了。要有那樣就好了,可是有了molecular vehicle後,那只小船已真的出現啦!


這樣看來,我們在南京,坐船到江口區看看,長江如果是血管,我們看的大地不是活體嗎?是鬆鬆馳馳的,也不是有界限的,長江沒有頭沒有尾。小船看我們的身體也是一大片山川大地。

這樣一來我們對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認識都會不一樣,神六上天,回頭對地球上一看,山川大地就不過是那些東西,這樣內內外外大大小小一看,我們對自己還沒把握,我們在哪裏?我們是誰?

等到第二次文明突破,科技文明到來的時候,我們今天認同的群體從國到家,已經認為多樣性了,有社會團體,學校,鄰居,家族,將來這中間會怎麽樣呢,這多重的認同,那一種有更高的順位呢?

近二百年來,主權國家,我們認為是最重要的形式,不是。這形式五百年前沒有呢,中國一百年前主權國家的觀念才出現,我們究竟將來從國到家,種種的變化,人類社會會出現新的什麽樣的團體?怎樣認同它。我們存很多疑問。我在美國教了三十八年書,五年博士,加起來四十多年,人生一大半在那裏。我並不對它很認同,常常批判它——雖然我欣賞他很多方面,我認為那是人類在地球上做了相當偉大的實驗——但我並不認為我願為它拋頭顱灑熱血。中國,我生的地方,我所長大的地方,血脈相通,但說我是黃帝子孫我不認同,我是炎帝子孫,我姓許是追溯到炎帝的。血統,大家從爸爸這條線上追追到也許追到炎帝,但從媽媽的線條上追又不一樣——這些我們都要思考。 

2.人類對生態與環境的新認知及由此引發的生態問題(天人倫理)

人類對自己生態環境,一向自認為萬物之靈,一向吃雞吃鴨,現在吃出毛病來了,禽流感,前幾年,瘋牛症!甚至蔬菜在肚子裏抗議,我前幾天吃辣椒,這兩天肚子裏也在抗議。我們僅有的家,地球,我們對它的環境和生態是不太管的,尤其到基督教裏面,上帝對亞當和夏娃說,園子裏的東西都是你們的。現在不能說這種話了,因為我們忽然發現,生活的資源也有用完的時候。

我們中國毀壞環境很厲害,已不知窮極,將來報應在我們自己頭上,這些使得我們對於天和人之間的關係,天和人之間的倫理,不再是單向的。我們不能夠像西方的觀念,我們也不能完全順天,怎麽辦呢?要思考,想想看。

人與人之間直接和間接關係的多樣性, 朋友怎麽交?終生的朋友不容易交,短暫的朋友又怎麽交?義務權利怎麽定?異性朋友,最後結為夫婦,中國今天腦子裏的夫婦。現在許多青年人觀念和我們不一樣,我65歲時候,到美國社會福利局登記,那人說你的生活太單調了,一個職業、一個老婆、一個兒子、一個房子,連狗都沒有,一個婚姻,無聊得很嘛!她前後一翻,說這個人,他也剛來登記,他的社會福利金要分三份兒,前面兩個太太各分一份兒。我說不是挺好嗎?我自己一家一份兒。她說所以你單調,所以你聰明。我說你呢?她說我沒過結婚。我說你更聰明嘛,她說我很煩惱,不知道明天跟誰住。

我們這些住在美國的老華僑,常常談的問題,孩子不在你身邊,退休了挪不挪窩,要不要挪到兒子、女兒附近,常常結論是別挪,老朋友比兒子要親。想一想我的朋友,office隔壁的朋友,鄰居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他是共和黨我是民主黨,很多意見不一致,我們會吵翻。可是我真有問題我一個電話打到台灣,幾十年的老朋友,打到以色列,一個老猶太和我多年的老朋友,我們除了對中東戰爭的意見不一樣其他都很談得來。

我們全體人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舒適。是不是永遠只講成長不講分配呢?是只想個人之間的分配呢?還是也想富有國家和貧窮國家之間幫忙呢?幫忙是讓人更加懶惰喪失鬥志呢?中國人在美國很勤快,很少拿失業福利金,現在美國常常有人辯論,社會福利金制度,要救濟單親子女,是不是剝奪了他們自我奮鬥的鬥志了,是不是害了他們?到今天我們越想越糊塗。所以歸根結底,我自己想想自己怎麽辦。

在無窮的迷茫中,我們還是必須找找安身立命之所。

請大家來看看我自己如何找安身立命之所。第一步我用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存。今天我坐在這兒哇啦哇啦講話,我一面講一面想。我是存在的,我睜開眼睛看見你們各位,我知道你們在那兒,都是存在的;我眼睛一閉,看不見各位了,我就不知道你們存不存在。我也許是在幻想,睜開眼睛看見你們在動,原來你們也在。我思故我在也就是說好比從我心裏面觀察這一屋子人,觀察照見一棟房子,觀察照見外面有南大校區,有個南京城有個中國有個亞洲有個世界。但這也完全有可能是我的主觀設想,世界不在了南大也不在了。這也不行,只好來第二步,我用華嚴經裏面的帝釋網,解釋給大家聽宇宙是什麽。宇宙是一個大的網,四根繩子拴在一塊,每打結的地方有一顆明珠,這明珠是完美的,有無窮清澈的反射照耀的力量,一顆明珠照見無窮的明珠,也從無窮明珠的反映裏面照見它自己。所以說自觀,他觀,都可以從帝釋網的觀照得到結論,肯定不僅宇宙是存在的,而且肯定你自己的存在。林林總總,萬物萬事萬人的存在都是跟你息息相關的,萬物既備於我,我也備於萬物。

笛卡爾的名言,終究是主客兩元,我借用帝釋網建構出一個統一的單元,這統一單元不分主客,由關照到悟覺,悟覺又可轉化為民胞物與的境界。既然我們從帝釋網裏面悟到我們同時存在,那麽毀傷任何一顆珠子,珠網上肯定有破碎,處處呈現殘缺破碎,這是不好的,所以要珍惜別人,愛惜別人。珠子有大有小,可明亮和照射的清明是一樣的,這就是眾生平等了。大的無邊無際的網是天,我自己在小珠子裏是人,是相通的,這時從關照走到悟覺,再走到情到關懷,內外是相依的,內外相依,人我是休戚相關的:這時我們才能從由悟而至關懷,成為有情之物;到這個境界後,人家餓你就知道人家在餓著,因為你餓過;人家掉到水裏要淹死,你知道不救他會淹死,因為你知道自己掉在水裏會淹死;我要建立起自己的修身我也希望人家做到,我要通達自己的智慧,我希望人家也通達智慧。推己及人,盡己就是忠,推己及人就是恕,盡己而無愧,做到完完全全該做的事情沒有慚愧,就是義盡。這時候你就做到了人的本分。

人的性,命自天降,性由命起,就是天給他的本質。文天祥講,唯其義盡所以仁至,盡了我該做的事情,這時人的本性才會出現。上面引述的八個字,是湖北出土的《郭店文書》裏的,我借用來解釋禮記裏面的十五個字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說到這裏,我們不能懂前面五個字的意思,文書裏的八個字正好給出來一個解釋:命是天給予的,天不是天神天帝,是大的宇宙。作為人有人的一份天性,是天然的一部分,在天然裏做一個人就是你的人性,放開去尋找就得到天地間的大道了,修道,修道不必到深山,擔水砍柴是禪宗的修道,灑掃進退是儒家的修道,揖讓是堯舜的修道,征誅是湯武的修道。道的推廣就是教,不是叫你念書識字等等,而是教你做人。人能找到完完全全的人性,所謂仁至,人就和天(帝釋)合一了,也和中國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合一了,也和聖經裏德太初有道,道成肉身的道合一了。聖經上講耶穌在十字架上,成了,該做的做完了;佛陀涅磐的時候安祥一笑,成了;孔子死的前三天,負杖逍遙,這也是成了。這個,就是完成了人性的實現。

Alpha第一個字母,是人生下來獲得生命的那一刻,Omega是最後一個字母,終極的地方,Omega是個圓圈,走了個圓圈到了頭了,修到最後,一輩子做完就是成了。到臨死的時候至少覺得盡了我的力盡了我的心,也許就是成了。從AlphaOmega,是一位大神父說的,這個人與中國很有關係,叫Pierre Teihard de Chardin,中國叫德日進,一個法國神甫,在北京呆了很長時間,做古生物學,天主教的教廷不喜歡他,因為他演繹出一套新演化論。但我認為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神學家,我這裏借用他的觀念,說明人與宇宙終極超越性之間的一致性。謝謝各位!

2005年月117

 

雅斯培與梁任公——文明的起源與文明體系的成長
● 許倬雲

每逢有報刊要我開書單時,我總覺十分為難;因為我總覺得每一本讀過的書,都曾對我有所啟沃觸發,選擇任何一二本,都會虧待未列入書單的著作,《南方周末》找我開書單,我久久未覆,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我的史學興趣是社會史與文化史;這一範圍的史料,小大不拘,處處有反映一個時代的信息。經典名著有其永恒價值,破銅爛鐵,殘磚碎瓦,也有其獨特的意義。我讀書雜亂,著作也少佳作,均由於自己選擇的研究園地的特性。近幾個月內,為了撰寫《中國文化史簡論》,自己確定了一些討論的角度,亦即中國文明體系的特色及其成長增高的過程,在這一課題下,發展的一系列觀念,實得益於兩本篇幅不大的著作,謹將自己最近的心路跋涉的兩個路標,介紹於《南方周末》的讀者。

第一本著作是雅斯培Karl Jaspers 18831969的《歷史的起源與目標》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雅斯培是德國海德堡大學的哲學教授,畢生發展了積極性的存在主義。這本《歷史的起源與目標》,出版於1949年,其中少見引經據典,也無咬文嚼字,卻清楚地標出自己的看法。所謂歷史,在這本書中,其實也相當於人類的文明。他主張是在某一些地區的人類開始提出有關人天關係的超越議題之後,才出現了人類社會的幾個主要文明體系,包括中國的孔子,猶太人的先知,印度的佛陀,古希臘的哲人。在這些文明系統的發展過程中,人類的經歷始是有其意義。

雅斯培的主要論點,其實不僅在這古代的突破,而同樣指出眼前正在開展的大突破,亦即科技文明將是人類社會變化的主要動力,導致人類社會的大整合,終於趨向為一個共同的文明系統。

雅斯培指出的現代大突破,如眾所周知,正在加速度的演進中,在世界各國都還在民族國家體制的制約下,致力於撕裂人類共同社會時,雅斯培預料今日的發展趨向,誠可謂洞見卓識!

我在治學方面,當然受古代大突破觀念的啟發,但是我也有不敢茍同之處:孔子、佛陀、先知、哲人……都有其打前站的觀念,逐漸累積為足夠的知識能量,而有關鍵性的突破。雅斯培將古代大突破簡約為那些先哲的時代,卻忽略了前面的發展過程,這是可以商榷之處!

另一本我要提出的著作是梁啟超的《中國史敘論》,這篇文章在他的《飲冰室文集》之內,原是他擬撰中國史的基本框架。梁任公將中國歷史,看作一個中國文明持續擴張的過程。由古代中原的中國,發展為秦漢以來中國的中國,又擴大為東亞的中國,亞洲的中國,最後將是世界的中國。這一擴張的過程,梁任公並未十分明白地界定何謂中國,它是以民族(區分)?還是以政治版圖(區分)?還是以文化內涵與外延(區分)?

我自己則選擇了從文化內涵與外延,探討文化因素的日益豐富與複雜,以及中國文明體系與其他文明體系之間的來往取予。我不願由民族的定義著眼,因為民族不能不以血統界定,我也不願以國家版圖為定義,因為這樣的擴張論,最終難免有宣揚帝國主義的嚴重後果。我從文明體系的內涵與外延討論,庶幾理解人類社會的各個部分,都在取予之間,能有不斷的滋升,並且我也盼望,有所理解,及各處人類能互相欣賞與彼此包容,終於有朝一日,大家一起進入大同世界。

兩位學者的人品,也令人欽佩,梁任公先生一生行誼,中國人都很熟悉,為學從政,均有本末,其於中國現代啟蒙之功,更足稱道。雅斯培於希特勒最猖狂時挺身批評,遂自我放逐於瑞士,其行為完全符合其人文修養,堪稱仁者仁學的實踐。

這兩位哲人留下的智慧,都有其值得咀嚼之處,雅斯培的文明大突破觀念,已為許多歷史學家、社會學家與哲學家反復討論,在過去十余年中,為了這一主題而舉行的學術論壇,已不下十余次,梁任公的中國文明擴張階段觀念,則至今尚未有中外歷史學界集體探討。二十年來,我不斷介紹梁任公的理論,可惜至今少有回響——我始終引為憾事,希望《南方周末》的作者與讀者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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