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湖畔漫步者的身影(下)

——憶念宗白華教授 (下)


宗先生的藏書十分豐富,而且外文書遠遠多於中文書。我每次去宗先生那裏聊天,總禁不住要在書架前隨便翻翻。對學術書籍,宗先生極為珍愛。當年日本鬼子侵占南京,他的住宅被日本人侵占,連地板都被撬開,藏書流失慘重。這件事宗先生不止對我念叨過七、八次。

宗先生的主要研究對象,是中國藝術裏的精神和境界,但宗先生卻對我說,中國的書籍他看得不多,只是閑時翻翻,大量讀的是外文書。

“五四”以來,一個相當明顯的學術傾向是,以西方文化的方法,範疇乃至價值尺現來研究和闡發中國的民族文化。當今,這種趨勢有增無減。這是否意味著漢語文化新的發展呢?如果漢語文化自己的方法、範疇乃至價值尺規是自足的,是否有必要借助於西洋文化?如果漢語文化形態在上述諸方面不自足,借助於西洋文化是否真能發展漢語文化?

宗先生的書架上陳放著海德格爾的著作《存在與時間》以及狄爾泰的著作,版本均為二三十年代。這使我頗感吃驚。就我國本世紀上半葉的整個學術情形而言,對西方文化的方法、範疇以及價值尺規的借用,一般來講,並沒有進入現代形態,歐洲大陸的學術新進展,雖有引介,深入細致地了解不多,至於極端重要的宗教哲學,仍然還在耽誤。時代的動蕩和社會的變革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外部原因,以致學術研究的純粹性和學統一再被損,以致終於被中斷……

宗先生告訴我,四十年代以來,他在南京中央大學曾講過一點海德格爾。這件事令我很感興趣。在宗先生看來,海德格爾與中國人的思想很近,重視實踐人生,重視生活體驗;強調哲學家要有生活體驗,這很合中國人的口味。但海德格爾的思想很玄,他自己都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

這一看法我不能全部同意。並非重視實踐人生的哲學在旨歸和根基分面都是同趣的,其中隱含著的差異性恰恰極為重要。海德格爾的操心和對不可言說者的言說,表明了另一種情懷。

但我完全讚同宗先生的另一看法:漢語學界對西洋的了解還很不透,一切評判都應暫時擱起來。不過,恐怕還得考慮的是,為什麼了解不透。

宗先生對海德格爾確有厚愛。在“文革”後期那些苦寂的日子裏,宗先生還翻譯了關於海德格爾的一些資料,可見他對人生哲學總不能忘情。

 

 

宗先生的學術探究的指向,留歐前後有重大的改變。留歐前,宗先生主要關心的是歐洲的哲學和科學,以圖為解決人生問題找到根據。留歐後,宗先生更多關註的是中國的藝術精神形態。看得出來,宗先生最終把人生觀確立在中國的審美主義上。

許多留歐的學者,回國後都沈浸到漢文化形態中去了。人們很容易得出個結論,漫遊過西洋文化之林的學者們,終於感到漢文化精神略高一籌。進一步的推論是:最終還是要回到儒道釋家裏去。

當俄羅斯人倡言文化的世界主義時,他們獲得的是民族性文化的高度發展;反之是否亦然?

這裏不只涉及到西洋文化的了解是否透徹的問題,更涉及到重審意義根據的問題。

雅斯貝爾斯關於文化的軸心時代的說法,已為人熟知。但西方是否僅有一個文化的軸心時代?西美爾就說過,近代人已不能理解、也不再擁護兩希時代的精神。資本主義精神的發展無疑借助於另一種不同於兩希時代的文化軸心。文藝覆興以後到十九世紀,西方的理性主義和理想主義要實際得多;而十九世紀未至今,反形而上學和反理性、反理想主義明顯又形成一個軸心時代。漢語文化形態的一維性軸心時代精神,雖然延續了二千多年,但在現在世紀初已為現代性文化所中斷。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西方文化中的希臘形而上學如基督教鈾心、理性——理想主義軸心(古典哲學、啟蒙思想)以及反形而上學、反理性——理想主義軸心(現代主義)這三軸文化精神幾乎一湧而入華土,二十世紀無所適從的漢語學界究竟接納誰?

“五四”一代學者明顯地靠近前兩種軸心精神,而“四五”一代學者卻不能不在前兩種軸心精神與後一種軸心精神之間徘徊,猶豫於抉擇,至於八九十年代的新一代,要指望其相信和擁護前兩種軸心精神,恐怕要落空。

中國學術所遭遇的事無法忘卻,選擇過於匆忙畢竟不是好事。也許是等待,當然不止於等待;哪家可居,今天想,明天說。只是,等待並非非要散步。

海德格爾有一點錯不到哪裏去:多思,少說,保護語言。宗白華先生與此不謀而合。他的文字雖少,做事不多,留下的身影卻是龐大的,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一九八六年一月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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