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心中有「巨流河」才能寫歷史,寫你自己的小歷史吧!

最近讀到獨評上面李香誼的《被遺忘的人──農莊的榮民伯伯們》,多麼動人的小歷史回顧,一下子戳破那些辱罵老兵的人之醜陋心態,比百篇評論文章更有力量,令人不禁有感而發,或許我們不一定要寫像齊邦媛老師的《巨流河》,只須坦白翔實,有時候,涓滴細流可以喚起更大的共鳴。

20世紀與21世紀,由於政爭及戰亂,大量人口流向異國他鄉。圖為敘利亞難民向西方國訴求:「只要是人類,都沒有非法移民問題。」photo credit: Xpressed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最想說的人生故事,這幾年,初入老年的台灣四年級生,退休後也一個個振筆直書,例如今年的《戰爭之外》(張國立,印刻,2016)、《浮水錄》(李金蓮,聯經,2016),兩位作者都是出身中國時報的資深編輯,決定以最自由的小說形式,來剪輯、敘述他們父母輩的故事。

這類的小說,台灣出現過,例如蘇偉貞的《離開同方》、張啟疆的《消失的□□》、張大春《四喜憂國》等,然而,經歷過台灣兩黨政爭、統獨對立、族群困擾,《戰爭之外》、《浮水錄》似乎多了一分凝視小歷史的澄澈,兩位作者亦不約而同,心平氣和的,選擇最沒有藝術添加的單純筆法,來回憶自己的出身。或許小說中的細節,不見得是自傳,卻是四年級生社會史的正宗原味。


              1949年上海灘上的逃難人群。那年,台灣湧進一百多萬與台灣漢人同文同種的「難民」。


▋《戰爭之外》、《浮水錄》中的小歷史

無論是芋仔,或是芋仔蕃薯,或是純蕃薯,台灣的四年級有他們的篤定,因為他們誕生於台灣,沒人敢指斥他們不是台灣人。父母親無論是逃難來的,或是土生土長,在1950(民國40年左右)年代,都必須面對重大的時代變遷,簡言之,前者從「中國人」成為「台灣人」,後者從「日本人」變成「台灣人」,但是執政的國民黨卻不真正承認「台灣」,只承認所謂的「中華民國在台灣」,好像台灣不只是蔣公來退休養老的所在,而真的是60萬大軍暫時撤退、準備反攻的基地。「毋忘在莒」是一場荒唐大夢,我們每個人卻必須陪這個鐵齒的政權,假裝繼續酣睡。

《戰爭之外》、《浮水錄》記錄另一種我們比較熟知的真實,也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台灣,外省、本省家戶屋簷底下的台灣,階級意識分明的台灣,筆墨所至,帶進一點點人類基本的愛、慾,而如何生存才是最重要。管他國旗、黨徽、國歌,管他國家、領袖、責任,家及家人,以及眼前短暫的未來,必須擺第一位。

《浮水錄》男主角是個蒐集駕駛兵汽油盜賣圖利,為同樣這麼做的長官同僚揹黑鍋入監服刑的陳明發,另一男主角韓敬學,慇勤的替陳明發照顧妻小,女主角黃茉莉,即陳的妻,久久困惑於韓對她的好,有一陣子竟起了以身相許的情愫,直到韓告訴她,盜賣汽油他也有份,陳明發沒有舉發他,他是為此才來陳家顧頭顧尾,茉莉的愛情憧憬霎時破滅,也長了智慧。這是全書的高潮,在170頁,對於一本300多頁的書而言,似乎太早了,讓讀者有些可惜,卻正好標示,人生的命運如此,大家都必須接受接下來更嚴苛或更平淡的現實。

陳秀代是作者本身,她以童稚的觀點,兼及母親茉莉的女性視角,在《浮水錄》中,交叉且絮叨的,綿綿密密鋪陳一個四年級生所認知的時代,以及所有那些掙扎著、想過一點較好日子的男男女女。李金蓮運用後設小說的筆法,添添改改如油畫般的技法,深化自己對人事的理解,同時讓時移境遷中,永遠含藏歷史細節的甜美與苦澀。在近年來以女性成長為主題的小說裡,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傑作。

《戰爭之外》的作者,則形容父親:「阿爸就是這種人,他人生的順序是我姐、我媽、晚飯、香菸、報紙、書法、象棋、國事、公事,要是不去喝酒,這才輪到我。」而且阿爸會說:「讀聖賢書,關心國事,於事無補吶。」于涇陽是作者給自己的名字,如同《浮水錄》裡的陳秀代,是個鬼靈精怪的孩子,也都有一雙熱切的冷眼,可以照見、捕捉周邊人物的虛妄。他們是活潑的老靈魂,勇敢拒絕去思考人生會有悲劇。


不似秀代的母親茉莉來自本省的勞工階級,父親陳明發是低階軍人,于涇陽的媽媽單建萍出自江浙的書香門第,爸爸于歸讀過金陵大學。這四位父母,除了茉莉,跟著國民政府撤退,只為了逃避共產黨,1949年在兵慌馬亂中搭上輪船或飛機,是逃難到台灣的100多萬中國人中的3位「難民」。不錯,就是難民,就像是我們今天看到電視上那些逃離中東家園,從陸上、從海上,拚命湧向歐洲國家的難民,若加上非洲的、東南亞各地因戰亂與政爭而流離失所,逃奔其他國家保命的人,2015年有16,100,000人,是人類至今難民人數最多的一年。

由於UNHCR(聯合國難民署)成立於1950年,我們無從得知1949年全球的正確難民數字,可是第二次大戰結束沒多久,這個死亡人數高達5千萬人至85百萬人的殘酷戰爭,留下更多殘障人士,以及比他們肉體更支離破碎的家園。陳明發、于歸及單建萍都知道自己是難民,不是這幾年大家琅琅上口的「外來政權」,不是社運人士怒目以對的「既得利益份子」……不要說腳下無吋土了,他們來台時甚至身無細軟,下一頓飯在哪裡都不曉得。是的,他們很知道自己是難民。

這些難民,甚至不知道再接著的20年,他們所企望的國民政府,並無法真正照顧到他們。「太陽赤炎炎,隨人顧性命」,《浮水錄》中陳明發入獄那3年,黃茉莉必須日夜打毛衣等,向眷村高階軍官夫人招徠生意,才足以讓一家三口勉強渡日;《戰爭之外》中,即便于歸在公家機關做事,單建萍這位來自南京的嬌貴小姐,除了白天上班,晚上也必須學著開闢財源:「姆媽……剛學勾針,用根帶線的小勾子把很細的線拉來拉去,做出也蕾絲邊的杯墊、桌巾、枕頭套,每個月有人來付錢收貨,那時稱做家庭手工業。」

「客廳即工廠」是許多四年級生的共同記憶,雖然他們未必曉得,這也是國民政府從1960年代到80年代的經濟政策。當台灣人還沒有富起來,大人們都要卯起來幹活,才能有口飯吃。直到今天,台灣的偏鄉僻壤仍見得到這類「家庭代工」,不少家庭靠著它跟會、還房子貸款、繳小孩學費、帶老一輩看醫生等,雖說經歷過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並不是每個人最後都能夠真的富起來。


▋ 四年級生的微笑人生

同時,台灣的四年級生家庭,也是中華文化實施核心小家庭的第一代,尤其是外省籍家庭,沒有祖父母的拘束,父母親放肆的疼愛兒女,以致管教多半無方,因此兒女較願意以同樣的寬容與親情回報父母,無論他們是多麼卑微或怪異。《浮水錄》與《戰爭之外》也有世代衝突,卻絕無王文興《家變》中那種帶著血痕的淚跡,那種來自世代間溝通絕望的怨與恨。

對於四年級生而言,台灣該給他們的都給了。2016年,台灣甚至選出一個四年級生做總統。他們的特徵是樂觀,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從他們的年代開辦,象徵台灣已富到一定程度,可以讓15歲以下的孩子,都普受教育的甘霖。他們國中、高中或大學畢業後,就業率幾乎百分百,19781988年之間平均經濟成長率是8%1990年代是4%~6%,沒聽說什麼「失業」,除非是生病、自願的或自甘墮落;他們安心的存錢買房子,出國旅遊,投資理財,養育子女,等21世紀初世界景氣停滯後,台灣已有較好退休制度,讓他們至少可以安度天年。

即使不是銜著金湯匙長大,四年級生沒有不樂觀的理由。這就是為什麼,雖然他們的父母輩仍需錙銖必計,做兒女的總能嘻笑過日,而《浮水錄》儘管充斥男性的言行暴力,即連女性也可以充耳不聞,兀自經營自己的小生命,找到自己認同與浪漫。《戰爭之外》花了巨大篇幅,勾勒于涇陽雙親在中日戰爭時的坎坷遭遇,以及涉入的政治糾葛,似乎亦不是出自作者的憂患意識,看到小說最後,讀者才發覺作者原來想寫一個小歷史背景下的偵探故事,他甚少或完全沒有來自舊時代的哀愁,只有小說家的野心,或調皮。

哈哈哈,是我看完兩本小說的結論。天下太平。

寫寫小歷史吧,寫寫人生的雞毛蒜皮、悲歡離合,所謂的人生意義總很難定義,但真誠做人是必須的,真誠寫作是必須的。向兩位新聞界的同輩致敬。(收藏自 “天下獨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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