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那一片“夢土”──看雲門舞集演出有感

那一晚,下著雨,我驅車進城,專為去看“雲門舞集”在華府第一次的演出,對於我,看“雲門”所代表的中國現代舞,也是第一次。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滑行,秋雨裏黃葉在車燈中飄舞,落在黑色的柏油路上;輾在千輪萬轉之下成泥成土。秋老了,鄉愁也就更濃。

那一晚,“雲門舞集”演出的是《夢土》,那是一場長達九十分鐘;以敦煌壁畫為背景穿插的新作。敦煌很遠。“雲門”將“敦煌”帶到華府,將我帶去“中國”。我的期望很殷切。

林懷民說,“中國”,是宏偉的故宮博物館,也是台北街頭的“日常”。博物館中的藝術瑰寶,是文化精華,用千秋韶光篩選過濾後的“不朽”。台北街頭的日常,是形形色色的生涯,繁富、噪雜、本土,而又西化。也許,《夢土》就是這樣一種信念下的綜合創作。

那一晚,幕起幕落之間,我們看到敦煌壁畫無比絢麗崇高所代表的“古往”;也看到,黑衣白衣舞者騰躍、旋轉、低回、推移所表達的“現代”。透過動作、音樂、和道具;我們感觸到的現代,也是一個溺於資訊、苦於掙紮、勞於負累、迷於價值,耽於瑣碎的生活境地。而在這樣的境地背後,“古往”,總以那樣一種高華、尊嚴、和肅穆低俯隱隨。終於成了規限和擔負,像裹屍布一樣,在現代人的心理上起了束縛和困鎖。可是,怎麽辦?破壞、否定有什麽用?不能超越的東西才能不朽。那麽砸毀它吧!推翻它吧!可是,沒了根源和基礎,又怎樣立身起步?只有從抗峙掙紮的心理中解脫出來,“束縛”原是因為自縛。“困鎖”原是因為自鎖。推開關閉的門限,通過傳統,展望邁進到夢想的新土。

這是我的觀感,我是一個熱烈的鼓掌者。

歸途中,依然風雨愁人。我的車子急馳在高速公路上,心裏仍在咀嚼著《夢土》的場景。忽然前面的車剎車停下,我的車子因剎車過猛,在水漬泱泱的公路上倒轉方向,滑到丈余外公路叉口的草坪上。心跳怦怦後,發現自己仍活著。下一步依然是繼續自己的歸途。憤怒、詛咒……,沒有用,先要肯定自己的存在,才能接著去辨明方向,才能找上歸路。驚魂甫定,我又想著,明晨報章上,有知音作評否?

第二天華盛頓英文郵報的“生活”版上,有桑茉絲者,帶著貶意,以“晦味舞集”為題,評論了《夢土》的演出。摘要論點是:

一、林懷民的舞蹈概念及表達,大部分取法西方,但未能將“取法”融鑄而成“創作”。

二、《夢土》所采用“夢境”手法,是方便常用的舞台形式,林懷民並沒有什麽新構想。

三、由瑪莎葛蘭姆現代舞、古典芭蕾、中國平劇裁合而成的舞蹈動作格調,顯得不協調連貫,且又缺乏動人表達。

四、總括地說,《夢土》是一個由動作、錄音、幻燈、光效,以及道具服飾組成的一個舞蹈集錦──沒有明顯主題,只是偶爾奏效生動。

看完那篇短短的評述,再對照自己當晚的觀感和詮釋,我同意論點中有關舞蹈形式和編導的部分。《夢土》中的舞蹈場面,有時的確顯得雜亂冗長,如論述中指出的“一連串無止境似的‘現代人’動作進行。”也有時出現笨拙不雅的動作,如在團蒲(蓮座)上跳躍跌倒的那個場面。《夢土》的演出,真正令人震懾的,不是動態的舞蹈節奏,而是紗幕後的音樂,紗幕上的畫景。“敦煌”壁畫,是那樣瑰麗輝煌,又那樣“中國”,對於不屬於中國的人,便顯得陌生隔閡。而西化的舞蹈形式,在西方人的眼裏,卻又顯得生澀不調。桑茉絲並未了解敦煌壁畫的意義,也沒看出全舞的主題涵意。貫穿全舞的,就是那一幅又一幅的敦煌畫面,而點出主題思想的,是幕啟時立於燈光下的一個青年的靜態身姿。他先是前瞻垂手,背向遠離身後的高峻傳統門楣。到終結時,他已移身門下,面對紅門舉手門上。至於舞蹈本身,固然我們可以從各種姿態動作裏揣摩生活種種征象,但舞者服飾中“黑”“白”二色及“古典”“現代”,更具有象征的意義,黑白的交遞也如畫面的轉移,串連全舞。“黑”與“白”不僅表達所謂Angstridden,也暗示了心理上肯定否定的正負二面。若說紗幕代表了夢境,的確沒有什麽特殊處,但我認為,將紗幕解釋成夢境,也不是特出的詮釋。誰不會那樣看?若只看成夢境,九十分鐘的長夢,就無怪讓人覺得“沒有止境”,而又冗長、碎碎、不協調了。但林懷民是作家出身的舞蹈藝術家,必不至那樣直截簡單地將“夢土”作“夢境”的。在人的思維裏,人生也是如夢。那麽,紗幕後長長的九十分鐘,也可以看作是人生的種種思維意象。紗幕上的幻燈畫面,由濃艷瑰麗繁富,逐漸到素凈和線條明晰。正象征整個心理思維上的明徹凈化。真正的“夢土”,是這樣一個思維和心理過程之後;推門展望的遠景。青年移步門下,以手推門,不正是那樣一剎時的新邁進?舞終時,紗幕升隱,舞台上最後的舞者,是穿著明凈白衣,紗幕後的幾個孔雀,由幻影而成真相,林懷民是肯定傳統的,肯定自己的文化,肯定自己的生活型態;那麽,在這個孔雀可以漫步的大地人世,也就肯定了自我。

可惜,林懷民不願對“夢土”有所解釋,只說:“它是藝術的表達,如此而已”。這就掉入了“取法”的窠臼。抽象畫家、現代舞蹈家、荒謬劇作家,都不願解釋自己的作品。林懷民之不願解釋只不過趨步了後塵而已。但是,任何創作都必須經過思維和構想。“創作”本身是思維構想過程後所表達的“形式”。荒謬劇所表現的並非“荒謬”,而是促使荒謬的時代和社會。抽象畫只著重線條、色彩、和構圖;現代舞只強調肢體動作、韻律、和場景,也是因為在這個高速、迷亂、焦灼、疏離的時代社會裏,意象和故事情節,已無法投射創作者內心世界的夢想和價值。創作的心理背景是可以解釋的;創作者應有勇氣來剖析這種過程。當年的現代畫家劉國松,取效禪語,來談抽象畫創作,說是,不可說,一說就錯。可是,二十多年後,他卻能寫長文〈回顧過去,開創未來〉,將現代水墨畫的來龍去脈,從繪畫的歷史、文化、社會心理剖析出來。這是他創作心理的邁向自信和成熟。但願林懷民不要自限在“如此而已”的概念裏。而且,“形式不可能沒有感覺”,八○年代前衛現代舞創作者匹娜鮑許也這樣說。因此,她要將一些“感人的東西”(What move people)註入長期來成為真空狀態的“純舞蹈”裏,讓觀眾由感動的反應中去發現“主題”(見世界日報周刊十一月初鐘明德報導)。

華盛頓郵報的桑茉絲固然沒有真正了解《夢土》。我呢?我也不知道。

還是等待林懷民來解析。藝術的“純形式”時代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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