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到中國城購物，發現月餅又上市了，一年容易又秋天，韶光天涯，如許匆匆！順手買下一盒嘗新，回到家裏，沏一杯香茗；來配月餅的甜酥。於是，我便吃下一個古老的傳統──月的傳統。

可是，我又黯然神傷了。多年來，何嘗賞過什麽月？生活中；閑情早已拋棄久，而月亮，卻必須從幽獨和閑暇中去賞玩尋求。在現實裏，心情是那樣局促焦迫。人，總好像時時在作繭自縛。忙碌，卻徒勞而無功。閑暇？幽獨？唉，即使做得到，在這個社會的價值判斷裏，怕也就目為怠惰和落伍。

然而，我畢竟是有著自己的傳統。這種額外的秉賦，就讓我能在忙迫的生活型態之外，享有另一種自由和豐富。即使我無法中宵立露，去賞玩“娟娟片月涵秋影”的靜遠和清幽，只要我蜷伏燈下，一卷在手，中國，便來到掌中。而方寸中的華夏心念，便一下子旋轉了乾坤。心靈脫韁而去了！天涯明月，詩裏尋求：

“沙上並禽池上瞑，雲破月來花弄影”（宋．張先）

“夜深宴坐無燈火，卷土疏簾月滿庭”（宋．李光）。靜夜裏，不寐的詩人啊！何止是獨享了一天月色！更體驗了宇宙生命的舒卷和動靜。水上小小的眠禽，地上淡淡的花影，都不曾漏出他綿密如網的詩情。那樣的靈動和清醒，怕也數得出一寸一寸光陰的流逝。曾經；我也曾中宵不寐！也曾寫過詩，而今，卻遲鈍而疲乏，好像只會翻數日歷，將人生放進日程表中去蹉跎消磨。待偶驚時序之變時，一年生涯，已然浪擲！何嘗捕捉到一絲絲；流光在千古裏琤琮來的清音？

也曾經；有多少次，從飛機上下望城市的紛紜，視覺裏，公路如徑，車如爬蟲人如蟻，在不同的方向裏奔馳經營，就想著兩句詩：“慕名人似蟻貪膻，擾擾幾時閑？”（宋．張掄）。在那樣的匆迫裏，何曾會想到四個方向外的上下古今，以及分秒之爭外的高曠和深遠？就不免心裏懷幾分惆悵。一等到下了飛機，我那雲霄高處的一點靈思；又扔得老遠，只兢兢業業地趕著自己生活中的行程，一如擾擾螻蟻。只有夜深人靜時，偶爾燈下握卷，才把那顆被生活淹埋的心，從亂麻如織裏剔了出來，拋到詩裏水天湮渺處去體驗一番中國詩人的漁樵道情：

“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裏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宋．朱敦儒）

那樣的月色，那樣的空明！心遠了，鬥室世界也就頓形舒闊起來。

而且，清涼的月世界裏，你看詩人忘卻營營的雅興：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宋．陳與義）

你看詩人將心貼心的柔情：

“滿庭清露浸花明，攜手月中行”（明．陳子龍）

你更會，在離合無常的現代人生裏，去感念詩人一往情深的專執：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宋．蘇軾）

從月光下的笛音、清露、松影中再返回現實，精神上就多了一份滋潤和平衡。

所以，唉，閑情只怕拋棄久。

月華的不斷盈虛消長間，一轉眼，又是秋涼時節！年覆一年，明明知道，人不會長好，變亂聚散，原是人世之常，但讀到“千裏共嬋娟”的詩句時，我們的心，總會有一份祝福和縈念。一輪滿月的渾圓，也就彌縫了破碎的人間。把酒青天，不應有恨：

“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

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

星辰讓光彩，風露發晶英，

能變人間世，攸然是玉京”！（唐．劉禹錫．八月十五夜玩月）

吃下了月餅，讀完了詩，縱無意賞月，月亮也照徹心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