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歌舞伎 枯石園 歷史的竄改

在一位美國朋友的餐宴上,大家談起華府新近的各項文化活動:國家藝廊的西班牙畫展、甘乃迪中心的日本歌舞伎演出、……。談到日本的歌舞伎,坐在我身邊的一個經濟學教授就想起兩件往事。一是當他在日本訪問時,曾和一個日本人談起台灣近年來的經濟起飛。那個日本人便有感而言:中國人又勤奮又廉儉,怎能不騰達?可是,當他訪問台灣時,聽有關人士談及日據時代日本文獻中提到台灣發展情形,對中國人下評語:台灣根本難以發展,因為中國人又懶惰又貪婪。這位教授覺得奇怪,為何日本人對中國人有那樣前後矛盾的批評。我想了一想,不客氣地說:日本人對什麼事都要處心積慮,刻意為之。連歷史的事實都可以更改,就別說不同時代情況下所給的評語了!

那次餐宴後,幾個研究日本文學和戲劇的朋友,邀我同去甘乃迪中心看歌舞伎。這次日本傳統歌舞伎在美國為期四周的巡回演出,是轟動一時的盛事。時代周刊、紐約時報、以及華府郵報等都曾撰文介紹。雖然是完全傳統式的道地演出,但觀眾可由租用的耳機聽專家用英語逐步講解,“耳聞”並“目睹”,每一個人都可以對劇中點滴了解無遺,並沒有什麼隔閡感。除此之外,歌舞伎在各地演出前有酒會招待、英語旁白影片放映、海報贈送和張貼。可以說,日本人對這次文化宣傳的準備功夫做到了極至,不能不佩服。

歌舞伎在華府演出為期一周,我們去看的那晚正是周末。演出共三出短劇。分別為歷史劇、歌舞鬧劇、和神話劇。歷史劇中描述一個將軍,為實踐道德上的忠誠和職責上的忠貞,在一場戰役中,放生了敵人之子,將自己兒子殺了割首呈據,但終於在痛苦懺悔的心情中。要求除去軍職落發為僧,從此歸隱山林,潛修贖罪。演出的確感人。但根據研究日本文學戲劇的朋友說,真正的史實中並沒有殺子一舉,但歌舞伎劇本,為了加強戲劇高潮,和激動觀眾情感,便將歷史改了。這就是刻意為之。

第二幕劇是描述兩個仆役偷喝主人美酒的故事,中間穿插二人醉酒的載歌載舞。這樣一個滑稽突梯的醜角劇,卻配著盛大莊嚴的樂隊;以及古典“能劇”金碧輝煌蒼松翠竹的幕景,對一個簡單的鬧劇作了過份的襯飾。無他,又是刻意為之。

第三幕是演一個持有魔術的公主,自己的王國已戰敗亡毀。在一座破舊的宮苑裏;一個武士獨避風雨。魔術公主搖身一變而為武士的情人,前來宮苑相會,終於露出馬腳,武士囑兵攻之,但公主施出蟾蜍神咒,一時地震天搖,宮苑淪為瓦礫。酣戰之際,舞台上出現了一個傀儡蟾蜍,張著血盆大口,大戰鎧甲兵士。劇中武士在宮苑幽明中的獨坐,公主出現化身情婦時的迷蒙煙霧,宮墻的摧裂傾毀,都是特殊的舞台視覺效果,可圈可點。但血盆大口假蟾蜍的出現,卻成了“刻意為之”的“添足”敗筆。叫人嘆息。

由歌舞伎劇中的“刻意為之”;想起音樂家傅聰在他給父母的家書中提到幾句話;他認為“中國人弄西洋音樂比日本人更有前途,因為日本人雖用苦功而不能化。”大概就是因為在“刻意為之”的苦功中;表現出過份的匠術和形式,以至於扼殺了真正的藝術心靈。日本一個科學家高橋敷曾經指出:“日本人的思考,實質永遠是形式的犧性。”真可謂“一針見血”地點出了日本的民族性。

在歌舞伎中固然可以見出“刻意為之”的表現,其他藝術中,例如繪畫中的重金濁彩,茶道中的分流分派,以及枯石庭園的可遠觀不可近遊,都是實質成為形式的犧牲。傅雷在給兒子傅聰的回信中;就兒子所感而引申:“化固不易,用苦功而得其法也不多見。以整個民族性來說,日華兩族確有這點兒分別。”就拿茶道和庭園來舉例吧!去過日本的人大概都參加過茶道和看過枯石庭園。茶道流行至今已成了一種僵化的儀式和表演,既沒有飲茶之樂,也無法品出茶香,根本已非生活中事。不像中國人那樣;以茶代酒,煮茗談心,是不拘形式的生活情趣。至於枯石庭園,據學者研究是受中國繪畫中北宗水墨山水的啟發。北宗山水畫中所表現的幽玄、枯淡、和雄勁,在日本室町末期的東山時代成為一時的藝術風尚,流風所至,在庭園設計所受的影響上,就產生了枯石庭園。枯石庭園以石和砂為主。在白砂上用掃帚掃出帚痕而成波紋,再豎以巨石,於是波紋激石的虛景便呈現眼前。實在說:那是一幅立體圖畫,不是園,只能遠觀,不能近遊,是靜態的,圖案形式的是假相的。和中國式的庭園意境迥然不同。中國式的庭園,可以靜居、可以迥遊、也可以觀賞。那是一種動靜兩涵,詩畫相契的境界,是化入生活的,是真實的。日本的枯石庭園所以成為“拒人”於外的虛景,便是藝術功夫形式之不能契化於精神生命。

那種刻意而為的形式思想模式,表現在日本人的文化態度上;也造成沖突和矛盲。有一次,和一對日本朋友聊天,由美國汽車和日本汽車的功能;談到美國人和日本人的不同性格。他們認為,美國人喜歡雄辯炫耀,缺乏謙虛苦幹。日本人拙於詞令,卻能埋頭苦幹。說到這裏他們加上兩句:“這是我們從孔夫子言中學來的,孔夫子說:無言實行。”他們將“無言實行”四個字寫在紙上。雖然是白紙黑字四個漢字,但我實在不知道是不是出自孔子。我聽說許多日本古典東西;都喜歡拉上中國淵源以示不凡。然而,盡管日本人不諱言對中國文化的欽慕,但也可以反身對中國文化加以詆毀摧殘,對中國人也曾加以侵害屠殺。

日本學界曾經發出謬論,說中國古代大禹原是一條大蟲。恨不得要從中國古史中抹掉那理想三代。中日戰爭中南京大屠殺的奸淫擄掠,好像恨不得要把天朝子民踐踏蹂躪有如螻蟻。

日本名教授高橋敷下過痛評:“日本人是註重形式……,輕視人道的民族。”無怪乎連日本的堂堂教育文部省,居然發令竄改歷史教科書,要把侵害中國、占領韓國、強據東南亞的史實一筆抹殺。那種強盜土匪般的侵略行為,對日本的大和歷史來說;實在有如惡癩瘡疤,定要修改粉飾。這樣好讓後代對歷史成為一種形式上的遠觀。像歌舞伎的舞台歷史劇一樣,日本人要扮演得高貴忠貞。像枯石園的立體虛景一樣,大和民族的形象要設計得純淡高潔。可嘆的是,時至今日,日本人的屠殺、擄掠、高壓和強行,都鑿鑿證之於世界攝影記載,新聞錄影,再也無法掩飾抹殺。定要盲目刻意竄改史實,何其愚枉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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