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音樂緣──兼談中美音樂協會的創立

雖然,我總是說我不懂音樂,卻又在生活裏不時和音樂一線相牽──或因人,或因事。以致於讓我對音樂起了些許探索,也終於提筆來寫這篇〈音樂緣〉。

話,說來很長。時間拉得很遠。

那年,我是台灣大學的“新鮮人”。不知怎麼被拉入了合唱團。合唱團的伴奏是一位文質彬彬的香港僑生,鋼琴彈得很好,尤其精於彈奏蕭邦。大家也就順口稱他為“蕭邦”。偶爾,“蕭邦”會來約我外出。但我和他就像我和音樂一樣,太隔閡。暑假到來,他說他將不再回台大,希望約我最後一次出遊。我答應了。誰知回到宿舍,原定第三天結伴回家的室友們,臨時變了卦,要改乘第二天一大早的慢車回家。我無奈,爽了約,也來不及說再見。可是,第二天我還是沒趕上那班火車,眼睜睜看著火車離去,我站在空空的月台上,獨自懊惱哭泣。噢,那一年,我十八歲。好年輕,好沒頭腦,好多不能原諒的過錯。

那時候,台大校園裏,杜鵑謝了,鳳凰木開花的季節,不時舉行音樂欣賞會。所謂欣賞會,不過是聚集一些音樂愛好者,用擴音器播放古典音樂唱片。我不懂音樂,也就從來不參加那樣的聚會。只有一次,我夜讀無聊,獨自到校園裏散步,和暖的空氣裏傳來音樂欣賞會的樂音。忽然想去湊個熱鬧,便信著腳步往音樂擴放處走去。來到會場邊,但見裏面坐滿了聚精會神的音樂欣賞者,心裏一怯,便又走開了。那一晚,月色很好,又不想再繼續夜讀,便幹脆來個“夜遊”。我穿過樹林,往校園靜僻處前行。久久,覺得身後老有腳步聲,鼓起勇氣回頭看,果然有人影相隨。心裏一驚,便抄近路轉回宿舍。第二天收到一封信,署名“正義王子”,他說:我太傻,太年輕,還不能想像世界上到處都有陷阱。而他,昨夜相隨,只為保護,絲毫沒有惡意,並勸我多加小心。不久後暑假到來,“正義王子”來信說再見。他已畢業了,將從此返回他的僑居地──香港。

那兩個香港僑生,那兩樁台大舊事,早已由時間的列車載得很遠很遠。卻又忽然無端地折回到我的記憶,都是因為郭浩民。

那晚,在浩民家的餐宴上,大家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席中還有浩民的生平摯友黃漢臣。談著,談著,就談到當年台大,台大時代做學生的日子。還有音樂,音樂的藝術本質……。

浩民和漢臣都是當年台大的香港僑生。僑生們生長海外,有著比較自由的文化背景和環境,個性上更為鮮明,生活上也較活潑。因此,僑生間趣人趣事也多。

例如暑假時,大家整裝返回僑居地,大包小包,苦於搬運。卻有一人,兩手空空,冷眼旁觀。問他:咦!你的行李呢?他回答,統統都當掉啦!也真虧他想出那樣一個免去麻煩的好辦法。

又如寒窗正苦讀,宿舍外忽聞有人大喊:“來呀來呀!來看呀!”這一喊,給僑生宿舍投下一顆興奮彈。大家奔走相告,一齊往宿舍門外跑,以為可以看到什麼奇觀,來沖淡一下苦讀的無聊。卻見那叫喊的家夥,若無其事地站著。問他:“看什麼?看什麼?”他伸手輕輕一指:“看那牛!”順著他所指望去,阡陌上果然有條牛。“牛怎麼樣?”大家又十分不解,再問。“牛有條尾巴。”他靜靜地答。大家明知上了當,不甘心地逼著問:“牛尾巴又怎麼樣?”“在搖……”於是大家將他一陣打罵,散了開去。留下那家夥去作“牛尾巴”的哲學沈思。

還有,僑生間的生活雖然不乏輕松的一面,卻也有人過得並不輕松。郭浩民學的是醫科。當年醫學院的教授們大多是台籍,只會說日文和台語。國語尚且聽不懂,何況其他?上課點名,點到自己頭上,還呆著像丈二金剛,只好去依賴旁座的“非僑生”。座位按學號編排,只要“非僑生”一聲“有”管他叫的是張三李四,照答不誤。可是聽不懂課怎麼辦?學期末了,不及格如何是好?只好心一橫,硬著頭皮去求“婚”……,慢著,慢著,國語不靈光,求“婚”就是求“分”。

華燈下的餐宴上,大家的笑意被往事渲染得更濃了。笑了一陣後,郭浩民嘆息著:“台大台大!進去難,出來也難。”在那種難日子裏,好在有音樂。

談到台大當年,說到當年音樂,我就忽然想到“蕭邦”,想到那個有月亮、有“正義王子”護駕的夜晚。那個時候,我根本不認識郭浩民和黃漢臣,而“蕭邦”,卻是當年他們的音樂夥伴。黃漢臣拉小提琴,郭浩民拉大提琴,加上“蕭邦”的鋼琴。正好湊成三重奏。那樣美好的旋律和諧音,就將所有的疑慮和苦惱滌凈撫平。

這就觸及了音樂的藝術功能和本質問題。對於一個不懂音樂的人,不免要像一個傻瓜般地發問:怎樣才能分別一首樂曲的優劣?又如何來定奪某首樂曲的好惡呢?黃漢臣答得很直截也很簡單。他說,聽了過癮就喜歡,就是好。我開始對他的話玩味起來。過癮;是同時屬於生理和心理的反應。由音符組成的旋律和樂韻,透過聽覺而引發情緒的轉化;而成身心雙重感受。郭浩民說的確是那樣。欣賞音樂時,人是被動的,音樂成為一種感染和移情。然而,在演奏的時候,音樂本身又成了被動。人的情緒可以促成音律的變化。有一次郭浩民去上大提琴課,老師問他為何那樣忿怒?果然他正因某事而忿恨不平。又一次,老師問他為何如此愁苦?果然他也正在為某事而憂煩。如此,音符所成的音樂,就像文字所成的篇章,色彩線條所成的圖畫,肢體動作所成的舞蹈,是一種藝術媒介。欣賞時,它將我們由個體的禁錮從有限中解脫出來;引度到空闊和無限。演奏時,像一切創作過程,它宣泄了我們內在情感。不僅如此,音樂演奏又像一切創作,它表達了我們的生命內涵。記得有一次浩民談到他做一個小兒科醫生的種種經歷時,感嘆著:“一個學琴的人,只要有一次看到一個母親抱著她垂死的孩子的經驗,他的琴藝便會更進一層。”

可是,音樂又畢竟不同於其他的藝術創作形式。音樂的演奏者,可以因各人不同的才華和秉賦,將同一首作曲詮釋出不同的風格而成為一種再創。其他藝術就無法有這樣的再創。比起其他藝術,音樂更有規律可循,也更講求訓練上的嚴格,本質上它可能傾向理性。而音樂家或者熱愛音樂的人,在現實生活裏必能有條不紊,感情上也必清明不雜。像梵谷那樣濃烈的人,定然學不好音樂;像李白那樣狂狷的人,也入不了音樂之門。黃漢臣和郭浩民,一個學工、一個學醫,將他們放在理性和感性兩個類型來衡量,他們的理性成份必然更重。科學家愛因斯坦聽說會拉小提琴,哲學家尼采在著作中談及對音樂的熱愛。也可說他們都是理性人物。如此看來,我之所以不懂音樂。怕也是資質和性格上的問題。雖然如此,我和音樂的緣份卻又不斷,中美音樂協會的演奏會總是要去的。這又是因為郭浩民。

認識郭浩民是因為女兒的病。

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那年感恩節女兒忽然生病。那期間醫生診所都放假關閉,醫生也大多度假去了。我將女兒帶到急診室,求診的人很多,醫生匆匆地診查了女兒,便宣布第二天要入院。我心裏大慌,又對醫生的草率十分不滿。可是怎麼辦?事急燃眉,走告無路了。回到家,想到台大校友會,想到校友會前任會長郭浩民,想到他是華府區的著名小兒科醫生。於是以校友之名打電話到他家求救。他聽完我的敘述後要我別急,住院事可取銷。他認為病情不可能那麼嚴重,並立即答應相助。平時沒有任何交情,有急難時無端找上門來,能那樣真誠相待,在人情淡薄、講究利害的海外世界裏,那個感恩節,我真是有許多恩可感的。

第二年初夏,我們收到中美音樂協會演奏會的節目單和入場券。我們如期赴會。不過,與其說我是去欣賞音樂,不如說我是去誠心捧場。因為郭浩民是音樂協會的會長。雖然如此,那晚的演奏會中,我卻第一次感到,我和音樂之間也並非完全鴻溝不可越的。演奏會中有美國青年用吉他彈奏古箏樂曲《平沙落雁》。這支樂曲我曾聽古箏名家梁在平彈奏過。沙岸和秋雁,又常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景象。我的想像也就一下子乘著吉他的音符開始馳騁。那晚演奏會的壓台演奏者,是來自英倫的華裔名鋼琴家李淵輝。在他彈奏的鋼琴曲中有一首是德布西的《寶塔》。琴音裏有幾處仿佛廟宇鐘聲,那是我熟悉的音符。於是,我想著日月潭畔玄奘寺的晨霧,想著西安大雁塔的夕陽,也想著“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唐詩句子。盡管,這些都是我慣用文字和意象的傾向,但卻是由熟悉的音符促成。那麼,音樂固有關資質和性格。也更有關於薰陶。在我成長的歲月裏,簡直就沒有音樂。五線譜上的“豆芽菜”,一個也不認得。薰陶原是生活中的教育過程。耳濡目染,逐漸砌塑而成欣賞和愛好。怡情養性的進境中,完成我們個人的品質。

中美音樂協會的創辦宗旨和目的,就是為僑界和社區人士──年輕的、不年輕的,在生活奔忙和“搖滾樂”“的士可”震天的環境中,提供一個藉古典樂來提升心智、薰陶性靈的機會。也為音樂界的新秀和專業人才,提供一個展現才華的場所,協會是以一個三十多人的弦樂團為基礎,加上不同音樂名家,如前述李淵輝及林昭亮等的義務演出、音樂新秀的綻放光芒,形成了季節性的正式演奏會。而中美音樂協會的創立,從台大校園中的音樂遣懷,到華府僑社間的音樂推廣,可說是淵源久遠。

從台大到華府,黃漢臣和郭浩民始終是音樂上的同好和夥伴。在一次又一次的合奏聚會中,在年年歲歲的邁進中,他們從自身對音樂的喜好,到關心僑社和海外第二代的音樂薰陶,終於興起了創立音樂協會的念頭。就在一九八二年,中美音樂協會誕生。這個非營利性的音樂社團所依賴的,除了正副會長郭浩民和黃漢臣的心力之外,更有各界人士的真誠貢獻和支助。雖然,經費問題始終是主要困難,所舉辦的演奏會卻一次比一次成功。可見音樂的藝術薰陶功能已逐漸擴大展開。八月間中美音樂協會全團前往台港的遠征演奏,也說明了這個音樂社團的聲譽已由華府本區遠播。時日冉冉,中美音樂協會的重要性也將不斷地成長。

而我,雖然“蕭邦”的琴音早已在記憶中消逝,台大校園那個音樂欣賞會的夜晚已成黃花舊事,但音樂緣還在。天涯旅中,當每個不同季節到來,日歷上總有中美音樂協會演奏會的活動日程。透過每次演奏會的聆聽,我想,我對音樂的欣賞力會慢慢提高。至於認不認得五線譜上的“豆芽菜”,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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