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荷葉上的青蛙

偶而看到台灣報紙上的一則新聞,記載作家張曉風將一千頭蝌蚪放到植物園荷池中;以期台北市民能有一個“有聲之夏”。促成那個“蝌蚪意願”的;是由於一張攝影:荷葉上的青蛙。那個青蛙是攝影者用錢買來“布景”的。張女士在感慨之余;發願心買來千頭蝌蚪,放進公園的荷池裏。夏天時份,蝌蚪將變青蛙。台北人就會有一個聽得到蛙聲的夏夜了。

青蛙也上了報,蛙聲也成為新聞,就讓我想起一些往事,一些有關蛙聲和青蛙的往事。

好久以前,我也是台北人。不過,那個時候,台北還不那麽現代。那個時候,我剛上台大,十分“新鮮”。而且,那個時候,台大校園附近還有大片大片的田野。夏天的晚上,滿天星鬥,四野蛙聲。沒有冷氣會誘人自我封鎖於室內,也沒有金錢可以讓我們往霓虹燈裏去迷失。宿舍裏十一點就熄燈了,十二個人一間“大統倉”,熱烘烘的,誰肯去睡?大夥兒坐在走廊邊的矮墻上,看星、聽蛙、聊天,直到夜深。有時候,興致來了,還會背兩句新詩解悶。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常背的兩句:“我伴著蛙聲吹奏的夢,酣醉於滿天旋轉的星星。”也不知這兩句詩是從那裏讀來的?誰寫的?反正張口就可以背。那個時候,詩是我們生活感受的一部分,像環繞我們周遭的自然,可以傾耳成韻,可以鏗鏘上口。後來,我走了,聞道台北日趨現代。現代詩也應運而生。詩人在冷氣室裏霓虹燈下寫詩,詩變得蒼白、畸形。詩好像只存於詩人的塑造和掌握裏,不存在於一般人的生活感受中。詩人不見星鬥,不聽蛙聲,現代詩興盛的時候;台北人的生活裏卻沒有詩!

那個時候;我住的宿舍緊鄰傅園。夏天裏,起個大早,拿了書去傅園早讀。太陽剛出來,園中草葉,晨露未幹。傅碑前有水池。池中植著睡蓮,蓮葉田田,漂浮水面。葉上常有青蛙,有人走過時,便噗通噗通跳下水,給夏日早晨更濺出幾分清涼。有一天,同樣的早晨,我走過那水池。蓮葉上有青蛙正鼓腹而鳴。我站住了,不敢移動,看著它得意洋洋,對著朝陽“高唱”。我好像也分享到它的欣悅,靜靜地站在一邊莞爾而觀。突然,“拍”的一聲響,不知何處飛來石彈,彈個正著。青蛙四腳一伸,無聲地跌進池水中。我大驚回頭,只見一個小頑童正收起彈弓揚長而去。我的早讀也就隨著那一幕殘酷的惡作劇而“死去”。

可是,那個清晨,那蓮葉上的青蛙,那青蛙的鼓腹鳴唱,那石彈、那頑童、那四腳一伸的青蛙之死,始終是一幅活生生的圖畫,不管多久多遠,不曾淡忘消失。

後來,我的女兒漸漸長大,上了小學,我們搬到她學校附近居住。那時候,我們屋後還沒有建造房舍,還是一片林野。春天下雨後,女兒到水窪中去抓蝌蚪。蝌蚪養在水缸中漸漸長大,漸漸長出了四條腿,變成青蛙。女兒就捧著大水缸,不辭辛勞,將她的青蛙放到遠處樹林中的湖澤中,讓它們去唱徹一個滿天星鬥的夏夜。

看著女兒養青蛙,送青蛙,一年又一年。就總會想到那個傅園清晨。也就不免將那個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講。到後來,只要我一提:“……那天早上,太陽剛出來,我走過小池塘……”女兒就會接著說:“知道啦!蓮葉上坐著一只青蛙……”。後來我不再講那個故事了。可是那個故事已由我的經驗中傳到女兒的心靈裏,不是任何石彈可以擊碎的。

是個五月亮麗的日子,女兒放學遲遲未歸。我打開後門,焦急地向林野張望。草叢中終於出現了她小小的身影。她愈走愈近好像吃力的樣子。再看時;她手中提著一個大木板,氣籲籲地走著。來到門前,她將木板遞給我,說:“諾,媽媽,你的青蛙!”原來她遲歸的原因就為留在學校完成那幅畫。我端起木板看時是一幅瑰麗的膠彩畫:一個大大的青蛙坐在一片浮在水面的荷葉上,青蛙背後頂著一個大大的紅太陽。青蛙的兩只眼睛長在頭頂,青蛙的一張嘴從一個腮邊彎到另一個腮邊,形成一個大大的微笑。那個傅園清晨裏被頑童射死的青蛙;又在另一個孩子的彩筆下覆活了。人類對世界的摧殘和創建也似乎只是一念之間。

我但願台北人能在今夏的蛙鳴中;尋回失落的自然韻律,而台北人的生活裏會更有詩、有音樂、有愛心。荷葉上的青蛙就會像女兒畫的青蛙一樣;莞爾面對一個有情世界,而不是頑童手中的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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