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井上雅彥:鬼打墻

“胡扯,真是胡扯。我絕不相信。”
 
“喲,說得那麽疾言厲色的,這正表示你是相信的。說真的,你其實也害怕了吧。”
 
“我和你不同,不是親眼看到,就絕不相信。你會為這樣的事害怕緊張,這倒叫我羨慕。你似乎還以害怕緊張為樂事呢。”
 
“喲,你怎麽會這樣想。”
 
“聽著怕人的故事而發抖——你在這樣子的時候最有魅力。我就愛看你那樣子,所以才特地在半夜裏跟著你來。……嗯,真邪門。”
 
“怎麽了?”
 
“現在說的這句話,剛剛好像才說過。”
 
“不記得啊。不過,你真不相信地方上的人說的這些傳說嗎?”
 
“當然。這地方古時候是個刑場,這樣的地方總不免有迷信的附會,十之八九總是杜撰的。”
 
“那也不盡然。這一帶最近才有過這樣的事呢。一個年輕的警察外出做例行巡邏,卻好久好久都不回來,大家不禁為他擔心起來,於是找尋到祠堂附近去,卻看到他老在同一個地方繞著圈子走。後來一查,發現他是繞著半徑約莫二十米的地方打轉,還一本正經地在巡邏著呢。”
 
“他自己難道不知道?”
 
“他自己雖然也急著想回去,可是再怎麽走,總是走回原先的地方去。如果不是有人找了來,他還會一直在那兒走下去呢。這一定是狐貍作弄的無疑了。”
 
“什麽?狐貍作弄人啊。”
 
“古時候的文獻就有類似的記載啊。過路的商旅給狐貍作弄了,一邊的腿就短了那麽幾寸,因此,自己雖以為是在一直向前走,結果卻是在繞著圈子打轉。”
 
“哈哈,那倒像是圓規了。你真相信這樣的事?”
 
“奇怪的事情還有呢。這附近的小學分校裏也出現過狐貍童子。”
 
“什麽?什麽是狐貍童子?”
 
“這分校因為學生不多,所以都要在朝會時點名。”
 
“這又怎麽了?”
 
“學生的人數多出了一個。”
 
“不算數的混在裏邊。”
 
“這不算數的一個就是狐貍童子了。奇怪的事,還多著……”這種故事好無聊。“
 
“譬如說,半夜裏只男女兩人在那兒談心,四下也沒什麽人,可是不知怎的,談著談著,似乎另外有人加入談話,可是兩個人卻都渾然不覺。”
 
“真叫人毛骨悚然。”
 
“而且也不知什麽時候起,兩個人的魂魄都給調了包了……”
 
“於是就說那是狐貍或狐貍童子在作弄人了。胡扯,真是胡扯。我絕不相信的。”
 
“哈,說得那麽疾言厲色的,這正表示你是相信的。說真的,你其實也害怕了吧。”
 
“我和你不同,不是親眼看到,就絕不相信。你會為這樣的事害怕緊張,這倒叫我羨慕。你似乎還以害怕緊張為樂事呢。”
 
“哈,你怎麽會這樣想。”
 
“聽著怕人的故事而發抖——你在這樣子的時候最有魅力。我就愛看你那樣子,所以才特地在半夜裏……喲,好奇怪。現在說的這句話,剛剛好像才說過呢……。”


〔日本〕立原正秋:情死
是滿月。宏子不時望著心神不定的漢子。他從剛才就猛抽香煙。宏子望著海,夜晚的海沒有焦點,心想:為什麽會沒有一點感傷。不過,思緒也沒有持續下去。她覺得死亡不應該不會悲傷,可是她卻不覺得悲傷。背後的散步道路每隔五分鐘就有汽車經過,車前燈直射到他們兩人的低低沙地上。他遞出藥包,宏子默默接過。他接著打開鳳梨汁罐。宏子拿著藥包和果汁罐,等他說話。他沒有看宏子,先吃了藥。
 
“為什麽不吭聲?”宏子覺得他的動作有點慪氣的樣子,望著他問?“還有什麽好說呢?”他望著海回答。
 
“後悔了?”
 
“不是我提議要一起死嗎?”他的語調含著怒氣,宏子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是啊。不過,我倒覺得你有點勉強。對不起,這樣說!”可是,他默默無語。宏子把藥粉分兩次吃下。分量很多。吃完藥,宏子又望著他。月光下,他臉色蒼白。宏子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愛他,不清楚。但是,他提議一起殉情時,宏子一口就答應了。宏子內心已疲累至極,七年的女侍生涯,五年之中被三個男人拋棄;第六年,相愛的第四個男人卻已有妻子。宏子只能愛男人。第三個男人以輕蔑的口氣對宏子說:“你只能用身體看東西,最好自制點!”說完,掉頭而去。不過,宏子並不恨拋棄自己的三個男人。宏子太正直,總是吃虧。三個男人都很狡猾。不過,他們只要有一點長處,宏子就會愛上。她看見同事個個天生機靈,常常很羨慕的想道:“我難道不能再機靈一點嗎?”鳳梨汁有六罐,男的喝了四罐。天氣並不熱,他為什麽猛喝果汁呢?宏子不知道,他把報紙墊在頭下,躺下去。一小時後,徒步區上,車輛減少了。宏子很想睡,但仍坐著望海。晚上沒有焦點的大海很像宏子的人生。為什麽不覺得悲傷?她又想了一想,仍然不清楚。沒有肉體上的疼痛,我現在不會真的死吧?宏子早就很想睡。男的突然粗魯地把她推倒在地。她竟忘記他也在這裏。宏子覺得自己在遙遠的地方跟他相好。她張著眼睛任由男的撫弄身體。仿佛失去了意誌,宏子的身子隨對方之意而動。她只清楚聽到他的詢問聲:“為什麽張開眼睛?”是啊,以前在這種時候都閉上眼睛啊!可是,沒有說出來。她仍然張著眼睛。睡意比剛才更濃,她閉上眼睛,同時覺得男的正替自己整理衣裳。你還不想睡?我先睡了,親親我好嗎……舒適的睡眠似乎來臨了。宏子最先看見穿白衣服的年輕女人的笑容。那女人問:“醒來啦?”宏子知道那女人是護士。接著,宏子覺得腦袋有點麻木。她想動動手,仍然麻木,動彈不得。她頓時了解,自己昏睡將死的時候,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急救。護士讓她喝下果汁。她想:不知道他怎麽樣啦?不過,她沒有問?為什麽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右邊的窗子放下了百葉窗,也許是白天。護士走出病房。宏子胃很痛。護士走進來,在宏子的左臂上打針。隨後,宏子就睡了。醒來,日已暮。意識比先前清楚多了。百葉窗打開一半;隔著紗窗,可以看到前方的建築物,也許是醫院的玄關,那建築物的高處可以看到一塊寫著“德田外科”的大看板。宏子心想,這兒大概是一樓。玄關對面可能是人潮洶湧的馬路。玄關旁有三棵喜馬拉雅杉,一輛黑轎車。宏子像聽音樂一樣聽著外面傳來的雜音,又昏然欲睡。不久,她覺得有人走進來,拿針頭刺入右臂。醒來,已到清晨了。一個老護士進來打開百葉窗和玻璃窗,放下紗窗。以碧藍的天空為背景,宏子又看到了“德田外科”的看板。護士把裝果汁的瓶子放在床邊桌上,說聲:“想喝就喝!”便走出去。過一會,一個穿白衣的中年男子領著年輕護士走進來。宏子知道那是醫生。
 
“能說話嗎?”醫生問?是沈穩的聲音。
 
“可以。”
 
宏子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這才發覺自己身上穿著淡藍的浴衣。醫生要護士離開。護士出去後,醫生坐在床邊圓椅上。宏子突然湧現淚水,輕聲說:“是不是他已經死了,我卻活著?”宏子低聲哭泣。
 
“比你早醒來,在對面的病房,要不要見他?”醫生說完後,宏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認為他已死。她驀然止住哭泣,用茫然的目光,隔著紗窗,眺望夏日上午的陽光。白漆的木籬內側有大理花和向日葵的花壇,一個穿白短褲打著赤膊的少年正在灑水。
 
“是我兒子。”
 
醫生說。宏子覺得醫生很親切。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紗窗,問道:“小鬼,今天也要到海邊去嗎?”那少年回過頭,眼睛很大,說:“不準到海上去!”也許是模仿父母的說辭。醫生笑著回到圓椅,又問一次:“要不要見他?”
 
“不想見。”
 
宏子答得很幹脆。
 
“你以前吃過幾次安眠藥?”
 
“這是第一次。”
 
“真的?其實是我的一位年輕朋友,很偶然地發現你們。我這個朋友常因失眠到處行走。昨天清晨四點,他在散步道路時,發現了你們;就到附近認識的人家借用電話打給我。我問他為什麽不先通知警方,他說兩人都還有氣息,最好不要登在報上。於是,我親自開車到現場,和朋友合力把你們送到這裏來。當然,如果救不了,我一定馬上通知警方。我覺得最好先把我那失眠朋友當時說的話告訴你。他當時很懷疑地說:他們要死,為什麽會選擇這樣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呢?”
 
“你這個年輕朋友現在幾歲?”
 
“三十三歲,比我小十歲,是圍棋朋友,為人很好。我叫護士幫忙,把橡皮管從你們兩個的嘴巴插到胃囊,讓你們吐出安眠藥。你們吐得可真狼狽。”
 
醫生停了一下,狼狽相!也許是這樣。宏子想像當時的表情,不禁覺得自己很可厭。
 
“老實說,吐過後,才知道你服下的是超過致死量的巴比妥粉末,而對方服用的只要連續睡兩天就可以自然醒來的布羅巴林錠劑。再稍微解釋一下,布羅巴林在藥店可以公開發售,而巴比妥是用來配藥,才研成粉末,只有醫生或藥劑師可以使用。我處理過許多吃安眠藥自殺的,但從來沒有遇到過男女雙方服用不同藥劑的情形。本來應該通知警察,但想起年輕朋友說最好不要讓你們成為報紙采訪的對象,才擱下未報。對方昨天已經完全好了。我不知道你們的狀況,也不必要知道。你以為如何?”
 
“通知警察的事嗎?”
 
“是的。”
 
“他知道這件事沒有?”
 
“不,沒有告訴他。”
 
“他說要見我嗎?”
 
“他也說不想見你,只說要盡快離開。”
 
“就讓他走吧。這裏的費用由我支付。”
 
“那就這麽辦啦。”
 
醫生從椅上站起來。
 
“我今天也可以回去了吧?” “可以。恕我多言,通常殉情未死的人都不會想立刻再去死。那就讓他先回去吧。”
 
醫生向她點點頭,走出病房。不久,護士傳言說,那男的要一千元搭電車回去。宏子點點頭打開枕邊的手提包,拿出一張千元鈔,遞給護士。宏子簡直不敢相信。不久就從敞開的窗口看到那家夥站在醫院玄關前,他走出醫院大門,環視左右,然後以穩穩的步伐挺身走去。宏子覺得愛他竟是這麽空虛。她想:我難道竟然纏得他想要殺我嗎?一切都這麽可恨。宏子沖動得想盡快回公寓去,把沾有他味道的東西全部處理掉。她付清醫療費,向醫生和護士道謝,走出了醫院。陽光刺目。走出醫院就有一家水果店。她付錢買了三個西瓜,請水果店送給醫院的護士。再過去不遠,就是巴士站牌。穿泳裝的男女從巴士車道走過去。宏子想起了醫生兒子曬黑的臉。她覺得白色的東西很刺眼。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白襯衫、自己所提的白手提包以及自己所穿的白高跟鞋都很刺眼。她坐巴士抵達電車站,買了車票,走上月臺,剛好下行的電車抵達,來作海水浴的人隨著熱氣一起被吐到月臺上。宏子坐在空空的長椅中,鐵道那邊立著百貨公司和電影的廣告牌。電影看板畫出了法蘭莎。阿努爾陰暗的表情。看板那邊是住宅區,閃耀在明亮的陽光下,宏子目眩,想道:“我還活著。”
 
她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陽穴,左右搖了好幾次頭。手指離開太陽穴的時候,她看見那家夥正倚著樓梯欄桿站立。他左邊側臉對著這邊。宏子湧起一股厭惡感。不知為什麽,這股厭惡感竟變成想沖喉而出的不快。宏子忍受不住。隨著厭惡感的高漲,她不禁對他湧起了一種近乎憎恨的感覺。宏子不想看他,卻盯住了他的側臉。真不敢相信他穿的白襯衫在前天以前是我親手替他洗,親自用熨鬥燙的;我曾被他擁抱過,曾在枕邊互述衷情。宏子仿佛被人用什麽粗糙的東西倒刮著肌膚一般。他往這邊看,剎那間神情變得緊張兇惡,隨即離開欄桿,從人群中往月臺後方走去。他的形影看不見時,宏子想道:“這種厭惡感大概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日本〕山田惠子:古今傳奇
 “你可曾聽過這樣的故事?”
 
“是什麽樣的故事啊?”
 
“這該說是傳奇故事吧。從前,某地,有一對老夫妻……”
 
“哎,怎麽一說故事,老是要提某時、某地有一對老夫妻。”
 
“你先別打岔,先聽著吧。這夫妻倆天天都要往廟裏燒香拜佛去。夫妻倆因為家貧,總是請菩薩慈悲,讓他們有好日子過。有一天,拜著拜著,卻就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菩薩的聲音,說:我就賜予你倆三張護符,你等只要各吞下一張,就可以年輕三十年,等年輕之後,就好好去努力,如此,就一定能一起過個好日子。夫妻倆聽了都欣喜若狂,於是各自吞下一張護符,轉瞬間,他倆都變成了年輕力壯的人。自此之後,有一段日子,兩個人都很努力地工作,日子也過得蠻不錯的。各都吞下一張護符之後,不用說,還剩下了一張。終於,也許女人的欲望比較深切也未可知,妻子心裏不免盼望變得更年輕,於是也不對她那老伴,不,也許該說是她那正當盛年的丈夫,說一聲,就私下把那剩下來的護符也吞下了。那知這一來,本已變得年輕貌美的她,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小女嬰。丈夫知道了之後,雖也嗟嘆不已,也只好自己設法把女嬰養育長大。就是這麽一回事,這故事到此也就完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
 
女人聽了,不住點頭。
 
“不過,你難道不覺得這故事有點奇怪?菩薩當初送他們三張護符,又是何道理啊?”
 
“是啊。”
 
女的說。
 
“當初如果只給兩張,他們自然是可以一輩子美滿地在一起過日子啊。所以,這是菩薩的罪過啊。你說對不對?”
 
“是不錯,當初如果那樣,他們的確可以長久在一起過個更美滿的日子。不過,真要是那樣子的話,我們不就不能成為夫妻了?”
 
“嗯,是啊……啊?你說什麽?……那你是……。”

〔日本〕石川達三:今昔物語
那個不行、這個不好地猶豫了好久一段日子之後,好不容易到了今年正月裏,兒子總算娶來了好年輕的一個媳婦。既溫柔且嫻靜又美麗,實在是沒得挑剔的了。也許說不上是壯健的,可是聽說也不曾有過什麽了不得的病癥什麽的。健康是至寶。總算找著了好媳婦了,老夫妻心裏樂得什麽也似的。老人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問媳婦:“喜歡音樂吧。”
 
只聽答說如果是吉他偶也彈彈。
 
“那就要勞動勞動你了,”老人高興已權極,“你就彈一彈'凱茱莎呀,心愛的,別離真苦',好吧。”
 
聽見這麽說,媳婦便微歪著頭問公公:“那是什麽,這叫……”老大把年紀的婆婆笑了出來:“你這人也真是的,那不是無理取鬧嗎?這孩子是戰後出生的哪。”
 
說是戰後,也已經過了三十五年。媳婦才不過二十五歲。老人的大女兒聽著也笑了:“爸,這好沒道理。由她看來,麥克阿瑟就跟織田信長一樣,都屬往昔的人物啊。”
 
所以對媳婦兒來說,別說凱茱莎,連河邊的枯葦殘蘆,或就是對著鳥籠裏的鳥兒訴說衷情,這統統是日本的古代史裏頭的故事而已。知道了知道了,其實俺很清楚,媳婦兒跟俺整整隔了半個世紀,俺該整個兒讓步才對。這俺很清楚。雖說清楚,倒也得讓俺再說一句。老人說。話說從前,從前可是遙遠的往昔,這日本也有過“一朝告急”的時候,那時候俺們渾身血淚汗泥所保衛的那個什麽日本帝國早已灰飛煙滅不留形跡了,所以,從今而後,日本要變成多麽自由開放,變得多麽猥褻骯臟的國家都好,那全都是你們的責任,“俺們可不管了啊。”
 
非得一吐為快不可的,就是這些而已,就算是牢騷好了……說完,老人猶自笑著。


〔日本〕太宰治:滿願
這是距今四年前,我在伊豆三島一位朋友家的二樓度過一個夏天時候的故事……有一天晚上,我想必已醉得相當可以,卻還要騎著自行車到街上跑,終究出了事,把右腳踝上方弄傷了。傷口雖然不深,許是因為喝了不少酒,血流不止,急得趕忙跑去找了那小鎮上的醫生。那醫生三十二歲,胖胖的,有點肖似彌勒佛。也是醉得差不多。因為和我一樣,也是“醉態可掬”地在診療室出現,使我不禁感到滑稽。終於,一邊受他治療,卻一邊吃吃笑了起來。哪知這一笑,醫生也吃吃笑了起來,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縱聲哈哈大笑起來。從那天晚上起,我們因而交成了好友。醫生頗好文學,更好哲學,加上我又愛談這方面的話,每每話題一出,便如天馬行空、輕舟流水,談得不知所之。醫生的世界觀大概是一種原始二元論,把人世間的一切都看成善和惡的爭戰,口齒也相當犀利……。
 
醫生家裏訂閱了四種報紙。為了讀讀這些報紙,我幾乎都要在每天早晨的散步途中,乘便到醫生家稍坐,打擾個一時片刻。從邊門進去,在那日式客廳倚近內院的廊側處一坐,一邊啜飲醫生太太端了來的冰涼麥茶,一邊用手按住在晨風下翻動的報紙,就那麽讀起來。離醫生家邊門不遠,就是一片青翠的草原,草原中間有一條溪水盈尺、悠悠而流的小溪。沿著小溪,是一條羊腸小道,每天早晨,送牛奶的青年一定都騎著自行車從小道那頭而來,而且總會向我道聲早,向我這個異鄉人打個招呼。也就是在這個時刻,也一定有個年輕的女人到醫生家來取藥,她總是穿著木屐,衣著樸實無華,一看就知道是個愛整潔幹凈的女人。她常會在診療室和醫生說笑,有的時候,臨走之際,醫生就送她到玄關處,似叮嚀、似囑咐一般,大聲從背後說:“太太,記住,得再稍稍忍耐一些時候啊!”有一天,醫生太太終於把這道理說給我聽了。女人是一位小學老師的妻子,那位老師在三年前患了肺病,直到最近這些日子才逐漸痊愈。醫生也一直在挖空心思,告訴年輕的妻子說,眼前這段日子才要緊,而且嚴加禁欲。年輕的妻子果然也很聽話。即使如此,偶爾,似乎也是出於不忍,就要向醫生問一問?遇到這樣的時候,每一次,醫生總是狠下心腸,囑咐她:記住,得再稍稍忍耐一些時候啊,把言外之意寄在那背後一聲喝。八月即將過去,我終於見到了極美的事物。那天早上,也如常在醫生家裏讀著報紙。在旁邊陪坐的醫生太太忽然悄聲向我說:“你看,有多愉快。”
 
我擡頭一看,只見不遠處,在那羊腸小道上,那樸實無華而整潔的美姿就像翩翩的飛蝶一般,走著。白色的陽傘在她肩上打轉又打轉。
 
“今兒早上,終於解禁了。”
 
醫生太太又向我悄聲低語。三年,即使簡單地說——真的,也夠讓人感慨萬千的了。從那天起,日子愈久,我愈是覺得那女人的背影愈來愈美。想來,那許是出自醫生太太的主意也未可知。


〔日本〕武田泰淳:信念
將軍回到故鄉,什麽人也不見。鎮裏的人不知道他已返鄉。他已經憔悴得別人見了也不會認得了。他登上有古城堡的山丘,那兒建了他的銅像,背靠著藻類浮遊的藍黑色護城河。銅像手握寶刀,傲然俯視全鎮。前將軍悄然在自己銅像四周走來走去。現在,銅像宛如陌生人,傻楞楞的,但是他依然苦笑相看,不肯離去。一天,銅像被一群年輕人推倒,遺棄在護城河邊,準備送到別地方去。銅像藍黑僵硬的臉仰望天宇,依然狂傲之至。他摸摸倒在地上的銅像軀體,比石頭還冷;突然看見一個老太婆蹲在銅像泛白的基石上,石上放了一束花。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她說,並沒有發覺自己說話的對象是誰。她的兒子入伍後分發到將軍指揮的師團裏。
 
“因為遺骨和公報都沒有,只有這先生最可靠。”
 
她告訴他說,她每天都來拜銅像;接著又說:“如果這先生活著,我兒子也會活著;他死了,我兒子也一定死了。”
 
前將軍吃了一驚,停下腳步,隨即離開了老太婆和銅像。從那天起,他很怕見到那個老太婆。銅像還沒搬走,渾身沾滿泥巴,臟汙不堪。自己的化身如此淒慘邋遢,使他非常難過。那情景仿佛自己裸身倒在地上,丟人現眼一般。
 
“最好推落到護城河中!”他想。銅像底下的泥土已被雨淋得松軟,也許稍一用力,就會滑落下去。他獨自悄悄用力推。一天傍晚,銅像傾斜了,從枯草的斜坡上滑下去,接著發出鈍鈍的聲音,冒起白圓的泡沫,沈入護城河。他挺起酸痛的腰桿,楞楞地俯視護城河的水漸歸平靜。突然有人使勁從背後推他,他往前撲倒。“你幹什麽!要受懲罰!”那老太婆站在晚霞中,氣得小小的身體顫動不已。
 
“你為什麽要對他作這種事,他……”老太婆咒詛他,向他吐口水,哭叫著從山路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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