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大:魔鬼的顫 @ 年初一(中)

盡管如此,兩人一致認為殺豬跟繡花一樣,是一門精細講究的藝術。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一個拿針線,一個握屠刀,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其實道理是一樣的,都講究眼力和細膩的手指功夫,”政委微笑著對上海女青年說。

正在這時候一個身穿深灰色毛式制服的年輕幹部來到屠宰場,對政委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轉身催促屠夫趕緊把豬殺好。

“離大廚開鍋炒菜不到一個小時了,你居然還篤悠悠地吹牛皮,”

“報告政委,這位幹部是——”老鐘問政委。

“他是具體操辦宴會的王幹事,”政委說。

於是屠夫吩咐宋書孝和我抓住豬腿,接著他舉刀上前,只輕輕的一下就把豬脖子給抹了,盡管這樣,一陣尖厲的慘叫聲差點沒把我的耳膜撕破,而它臨死掙紮把我和宋書孝一先一後甩倒在地:我仰面倒向圍觀人群,宋書孝卻一個前撲,正好摔到了豬頭下面。結果噴了滿頭滿臉的豬血。

“你們這兩個不學無術的混帳東西,”屠夫對著我們大吼。他踢了宋書孝一腳,喝令我們滾。到了外面場上我找到了水管和龍頭,試了試沒有熱水。滿頭豬血的宋書孝說冷水就冷水,他等不及了。於是我舉起水龍頭對著他頭沖。他站不直,也蹲不下去,渾身亂鬥,雙臂緊緊箍住胸部,弓起身子,下顎像裝了發動機似的快速地拍打著上顎,牙齒跟牙齒打架,舌頭吐出半截。他開始原地小跑步, 嘴裏發出失去理智的嚎叫。沖洗完畢,我就拉著他跑回中隊。

換好衣服回到屠宰場,豬已經不動了。老鐘松開了捆豬蹄的繩索,要我們幫他把豬拉到火爐邊去,上面洗澡盆那麽大的圓鍋裏的水已經開透。可是,當他發現政委在看著他時,他推開了我們。接著他脫去了汗濕了的襯衫,甩了甩手臂宣布從現在起他將獨自完成所有的工作。他把死豬拉到爐子邊上,然後蹲下,一只手抓豬前蹄,另一只手抓後蹄,象舉重運動員似地活動了一下腰部。然後,隨著一聲大吼,猛一發力,就把死豬上了肩,並且以一個連貫的動作把它放在大鍋邊上的爐台上。他肯定對自己的表現十分得意,以至於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大聲命令站在政委身邊看他表演的王幹事去墻角把靠在那裏的半截竹筒給他拿來。王幹事楞了一楞,顯然他沒想到一個犯人會在大庭廣眾吆喝著命令他當下手。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害羞,他的臉漲得紅紅的。可是老鐘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繼續發號施令。

“就在那裏,那排掛豬頭架子後面的墻角,”屠夫擡起一根手指,說。

“你——” 王幹事說。正要發作卻被邊上的政委勸住。

“就去替他拿吧,”政委對王幹事說。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就按照老鐘的吩咐走過去拿那根竹筒。老鐘接過竹筒,就將尖的一頭插入豬後蹄,咬住竹筒的另一端就吹。

“你怎麽不把豬脖子上刀口封住?”政委說。

屠夫停下來,說:“我們剛才不是說三七和四六嗎?我這四六的好處就是等到吹氣的時候刀口自己就封好了,保證不會漏氣。”

政委滿意地點了點頭。屠夫開始吹氣。他的腮幫子鼓得圓圓的,他的臉一下子漲成豬肝色。幾分鐘後豬就變成一個大氣球。他把豬推進了大圓鍋,然後抓住蹄子把它在沸水裏來回翻滾,十分鐘後就把它拉了出來,開始褪毛。政委紋絲不動地站著,眼睛盯著屠夫握刀的手,並且不由自主,時不時擡起一只手做來回刮的動作,仿佛屠夫握刀的手和他的手之間有肉眼看不見的絲線相連,或者通過特殊的磁場效應, 產生互動作用。觀眾越來越多。一些新來的賭咒起老鐘,說大年初一殺豬不吉利。但是當他們知道政委在場的時候就安靜了。

政委擡起一根手指,夢囈似地對老鐘嘟噥道,“別漏掉了那一塊。我經常發現豬的那塊隱蔽地方刮得不乾淨。”

屠夫擡起頭,濃密的雙眉以一種和他長相體型極不相稱的節奏快速跳動。“報告首長,你講的一點沒錯,可是那些帶毛豬都不會出自我的手。”

說著,他舉起一條豬後腿,給政委示範他把隱蔽處刮得有多乾淨利索。

“首長你看到了,就這麽簡單。我敢說那些三腳貓屠夫連肚子上的毛都刮不乾淨,這隱蔽處的毛就別說。”

人群爆發出一陣狂笑。兩個站在前排的小青年甚至模仿屠夫的動作互相伸出手惡作劇取樂,而站在他們一邊的上海女青年滿臉通紅。她低著頭,緊緊地抓住身邊男朋友的手。立刻,她的行為招來周圍群眾憤怒的眼光。雖然屠夫手中的刀深深地吸引了他們,可是誰也沒有忘記偉大領袖的教導:在公共場所男女拉手是一種非無產階級思想作祟的流氓行為。女的感覺到了眾人的眼光,趕緊把手抽回。

政委問屠夫什麽地方人,為什麽來這裏。

“報告首長,”屠夫說,手裏的刀沒有停。“不瞞你說,我是揚州三把刀中的殺豬刀的嫡系傳人。”

“什麽揚州三把刀?”政委問。

“說來話長。這樣,我跟你長話短說得了。這第一把是釬腳刀,浴室大師傅用這把刀將顧客腳上的老繭,雞眼釬乾淨;第二把是剃頭刀,刮頭刮胡子揚州是出了名的;第三把就是殺豬刀,我祖上就以此為生,聞名江南。我是嫡傳。”

政委樂得合不攏嘴。見狀屠夫停下手裏的活,對政委輕聲說省長曾經因為他殺豬比賽奪冠接見過他,還邀他去省政府大樓作過客。

“那你怎麽會來這裏?”政委說,語氣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似的。

“報告首長,怪就怪我平時不注意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自覺改造非無產級世界觀,錯過了大好革命形勢,最終陷入資產階級泥坑,墮落成為黨和人民的罪人,”老鐘一口氣說完。

“那你究竟犯了什麽罪呢?”

“報告首長,具體說,我多喝了一口和女同志發生不正當關系。”

“那不就是強奸嗎?”站在一邊的王幹事忍不住插了一句。

政委沒有再問其它問題。因此屠夫換了一把斧子,只三五下就把豬頭砍下,用鐵鉤往後腦一勾就命令我把豬頭掛到豬頭架上去,和已經掛在那兒的一排豬頭為伍。豬頭看上去大,提在手裏倒不覺得十分沈重。我順利把它掛在架子上。與此同時屠夫開腸破肚,取出內臟:豬肝,豬心,豬肺,豬大腸等等都放進不同的盤子由我和宋書孝裝入小推車送小夥房加工。等我們回來,人群已經散去,老鐘把豬身大卸四塊,用麻繩捆好,命令我們送去總部後院的廚房。

廚師們把大塊切成小塊,一堆堆的豬肉就放在地上,用冷水沖洗後再進廚房。從開著的大門裏我能看到中年主廚在炒菜。他不時要下手遞醬油,辣醬,同時又不耽誤和三個在那裏幫忙的女犯人說笑。我認出其中一個女犯人就是去年春節和朱恒李衛國一起登台表演的女演員,就上前跟她打招呼。她也認出了我,叫我進去。

她叫蘇曼婷。聽我告訴她朱恒去年春節演唱會回來就上吊自殺了,她半張著嘴巴看了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恢覆常態後她要我留在廚房裏跟她一起洗盤子,這樣我們就能邊幹邊聊天。她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送進來服刑改造以前是一個京劇演員。離開丈夫和三歲的兒子的時候二十七歲。她已經在勞改隊度過兩個年頭,因此她今年二十九歲,可是她的眼角布滿細密的皺紋,即使不笑也十分明顯,使她看上去像三十九歲。她似乎猜出我在想什麽,就對我說如果我以前就認識她,看到她現在的模樣吃驚程度決不會亞於她聽到朱恒的死訊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我趕緊安慰她,說她臉上的皺紋等到她恢覆自由自然會消失的。

“他從來沒有來看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了另外的女人。我不計較他對我怎麽樣,可是實在想我的兒子。至少給他寫過一百封信,求他把兒子帶來讓我看一眼。可是連一封回信也沒有。真氣煞人……”

我簡單地把自己的情況講給她聽。從她的眼睛中可以看出她對我的信任。我們就這樣邊幹活邊聊天度過了兩小時。在這段時間裏墻的另一邊宴會正在進行。

等我們出去收拾桌子的時候,大多數客人已經離席,只剩下十幾個喝醉的人撲在桌子上,奇怪極了,這些喝醉的人都身穿軍裝,好在其中大部分都呼聲大作,有兩個人哭得很傷心,另外還有一個裂嘴傻笑。

“說我不中用,”這個傻笑的人停下來自言自語。“他奶奶的你自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麽東西,還說我不中用,哈, 天大的笑話……”

滿目酒杯,剩菜,盤子,碗筷,一片狼藉。我們先將那些沒有怎麽動過的菜,其實所有的菜都動過,應該說看上去比較像樣的菜收集打包,倒入準備好的防油紙袋,然後將其余的剩菜混在一起倒入另外的紙袋裏,即便是這些剩菜也舍不得倒掉,我們把裝好的剩菜和次的,混裝剩菜的紙袋分別做上記號,稱為1號菜,2號菜,分的時候互相搭配,每人一袋1號菜,又稱整菜,一袋2號菜,又稱混菜。勞改隊春節聚餐由來已久,犯人們分剩菜也分出了經驗,形成不成文規定。這方面,沒有一個人享有比其他人更優惠的待遇,除了酒以外。

現在輪到我們吃飯,來自八中隊的巫英豪,一個三十五六歲,相貌英俊,體格魁梧的犯人從他的黑棉襖裏拿出兩瓶白酒,說是王幹事特意獎賞我們的,但是他補充說我們必須在廚房裏吃喝,並且嚴禁喝醉酒鬧事。因此我們舉杯。兩扇窗早被堆至房梁的碗盤擋住,廚房裏暗如黃昏,全靠一盞掛在被煙火熏得焦黃的大梁上的燈泡采光,才能看清周圍。在昏暗的燈光下面,犯人們的臉卻比在陽光下顯得更柔和,生動。長桌邊圍坐了十六個犯人。當其余的犯人從大廳收了盤子回來,就坐在鍋台邊,有的甚至就蹲在我們邊上。聽不到抱怨聲。有了酒人人都變得友好,和氣,仿佛都變成了宴會客人。在廚房的一角,靠近三只泔腳桶,放著好幾排紙袋,不用說全是剩菜。我能想象我帶著紙袋回中隊那些餓鬼們上前圍堵的情形。但是現在不是想他們的時候。

酒就是酒。一小口就有了飄飄然的感覺,腦子裏出現和麗南以及其他同學們在幸福公社的幻覺。看來“我是誰”得重新定位。不用說,分酒論資排輩:宴會第一號功臣屠夫老鐘兩杯,巫英豪,主廚各一滿杯,其他四個廚子各九成左右一淺杯,其余的一律每人半杯。坐在我右邊的犯人一口氣就把他的酒幹了,抱怨說:“還不如不喝,剛覺得有點意思卻發覺杯子空了。”

“有酒當然比沒有的好,”坐在我左邊戴眼鏡的老兄卻有不同的看法。他不時咪一小口,搖頭晃腦,喃喃自語,似乎已經進入了某種超凡脫俗的境界。正想跟他聊幾句,卻見他仰起腦袋,抑揚頓挫,說:“楊意不逢扶淩雲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張兄且慢詩興大發,先品小菜,君謂如呢何?”巫英豪念戲文似地接過話頭。

“言之有理,三年後,如蒙不棄,定邀諸兄來寒舍一聚,”又來一個唱戲的。

“何不直上黃山天都。”

“請——”蘇曼婷尖聲回應,同時站起來,扭著腰,一手做成蘭花指,另一手扶著假想的大袖口。

“杯中的醉意,黑暗的深淵,咆哮的大海……” 坐在對面一個文縐縐的中年犯人站起來朗誦。

見我好奇,巫英豪介紹說此人乃常熟才子,綽號“連底凍”,因為自五七年變成右派後就沒有離開過勞改隊。

宋書孝也站了起來,似乎也想即興來一句湊個熱鬧,可是張嘴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江湖郎中站了一會兒,終於憋出三個字:“菜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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